正文

恐 惧(20)

中国中篇小说年度佳作2011 作者:贺绍俊


9

广州的岭南学院来了两名新教师,原本男教师教体育,女教师教国文,但到校之后,男教师却做了图书馆的管理员。谁都知道,那时的体育还是新生事物,大凡新生事物总是稀缺,也总是显得重要。放着体育教师不当,做个图书馆的职员,的确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校董们觉得那个男教师真的可以做个出色的体育教师,他的身形十分健美,看着就像希腊雕塑一样。岭南学院其实只是一间新成立的中学,本来要在术科改革一下的,但男教师执意要去图书馆,学校没有办法。

看样子这一对青年教师是一对恋人。不过暂时他们并没有住到一起,学校还没有那样的条件。奇的是男教师住进了教工的宿舍,女教师却在外租了房子。

怎么会是这样一种局面呢?学校不解,梁君也不解。那一天她帮着戴隐收拾屋子,把心中的郁闷说了出来。戴隐扶着梁君瘦削的肩头说,君,我知道你盼着同居,我也盼着呢,可是我觉得现在还不是时机。梁君说,这里是广州,没有人知道你我在广州。戴隐笑笑,说,我知道他也在广州。梁君心中一冷,说,怎么会?连你父母也不知道我们在哪里,他怎么会知道?戴隐说,我有预感,他也在广州。梁君说,那我们就更要在一起。戴隐说,我们从上海一路一起过来,我已经悔得要命。梁君说,我不明白,一路不是很安稳吗?戴隐说,我一路都提着一颗心,我知道他一路都在跟着我们。我最怕的不是那一枪击中我,而是击中我身边的你。君,你知道吗,我真的是害怕,我怕死了,所以我不能和你实行同居,如果你我在一起,子弹是不长眼睛的,它不认识你我。

梁君说,那就更要在一起了。戴隐说,为什么?梁君说,我说不好。戴隐说,君,这次你必须听我的,这一段日子我们忍一下,过了这段日子如果没事,他可能就不在广州。

岭南学院附近有一座寺院叫灵隐寺。那一天寺里来了一个面容苍白的年轻人,他对住持说要自愿剃度。住持看着这个很斯文的年轻人说,施主凡心未定啊。年轻人说,如果不能剃度,住持能否让我在寺中借住几日?住持说,这怕是你的目的吧?寺小僧多,施主还是另行方便吧。年轻人说,我可以在寺中做些粗活。住持猛然想起寺中一个净头生了怪病卧床不起,如果这个年轻人肯干,不妨让他替上几日,净头那活在寺中算是不费什么体力的。住持说,寺里倒是有个事情,不知你能不能干。年轻人说,我还有些体力,人也年轻,任什么事都能干。住持说,你是俗世之人,我只能让你借住几日,过几天那个净头将养好了,你便自寻方便。年轻人说,听凭住持发落。住持说,阿弥陀佛。

净头的职责就是管理寺中的茅厕。寺中不比俗世,凡事讲究干净整洁,所以那茅厕几乎是一天一清,还要打扫得纤尘无有。每一天僧值还要过来查验,查验的方法是眼中没有污物,鼻中没有臭味。出家人食素,那眼睛和鼻子也就分外敏感,特别对一个生人,又是借住于此的俗世之人,僧值格外挑剔。然而对胡峰来说,这并不是不可以忍受的,何况寺中还管着一日三餐,人也有一个睡处。只要凡事勤勉,僧值愿说由他去说。

胡峰没想到他会南下广州。那一天清早,他看见戴隐和梁君上了黄包车。这是此前从来没有过的,胡峰从没见过两个人双出双入,他只见过戴隐每日坐家里的汽车出入。汽车胡峰是跟不住的,那时的汽车又十分稀少,所以胡峰不能跟着戴隐,他只能选择在公馆对面的旅店蹲守。这一次两人一起出去,又是坐的黄包车,胡峰知道这是一次机会。而且事情的确可疑,他们怎么大清早就出去了,放着家里的汽车不坐?胡峰想也没想,转身拎起藤条箱子上了一辆黄包车,那个时候老板还在打麻将。他对师傅说,跟定前面那两个人。

胡峰已经想不起来过去的那些细节——他是怎么到的火车站,又是怎么上的南下的火车?他只记得他的一条腿痛得厉害,那是火车上查票,逃了一路车票的他,补了票仍被两个乘警痛打了一顿。

其实在火车上他有无数次的机会。有了车票,他也就有资格选择座位了,他距离他们并不远,他们在车厢的中部,他在车厢的尾部。那时他就发现了戴隐的聪明,戴隐没有选择包厢真是聪明,混在一帮散客之中任谁也是难以下手的。下了手也没有退路,所有过程都在众目睽睽之中。那是一条死路,他的死路反而成了他们的生路。

他不怕死。他怕击中的不是戴隐,那就是乱杀无辜了,如果那颗子弹伤到梁君,将会让他一生在懊悔中度过,不啻自己的死。那太可怕了,想也不敢想。所以虽有无数次的机会,胡峰都隐忍了。这么说不是表示胡峰放弃了机会。一路之上他几乎没睡过觉,他的眼睛布满血丝,他发现即使去厕所,那两人也是双出双入彼此依偎着。目睹那种情景让他的眉峰越拢越紧,那一刻他的胸口一热,一口鲜血喷射出来,他的肺病又犯了。

此后就是这座灵隐寺了。

胡峰想不到落脚于灵隐寺反而限制了他。虽是俗世之人,住持仍给了他一件僧袍。住持说,你在寺里干一天,你就是寺中之人,披上吧,阿弥陀佛。这样一件僧袍让他成了一个没有剃度的僧人,至少表面上他有些与众不同。他不敢去岭南学院,那会让他更加引人注目。但他的眼睛却从没离开过学校的大门,任何一个人出入学校也休想逃过他的眼睛。

他一次也没看到过戴隐,但他曾经看到过一次梁君。不是在学校,而是在灵隐寺。他万万没想到梁君会来寺里上香,那一次他几乎躲避不及。那天他收拾过茅厕转出来时迎面就撞上了梁君。梁君低着头,他也低着头,他们都心事重重,没有留意身边匆匆而过的人。

梁君上香的样子显得楚楚可怜,不用猜胡峰就知道她为什么事上香、为谁上香。不久之前她还是一个新潮女子,曾经登报实行同居。胡峰压住剧烈的咳意,又一次拢紧了眉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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