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花冠病毒》Chapter2(3)

花冠病毒 作者:毕淑敏


袁再春走过来,看着她说:“你,没事吧?”他突然显示出的慈祥,源于一个错误的判断——他以为罗纬芝病了,片刻间回到了临床医生的角色。袁再春对上级和同行可以严厉,但对病人,充满爱意。对某些医生来说,照看病人意味着烦恼操心,还有肮脏和危险,但对袁再春则是欢喜。他喜欢救人于苦海的感受。

罗纬芝有气无力地说:“没事。主要是吓的。”

袁再春说:“吓什么吓?你并没有见到真正的花冠病毒感染者!”

罗纬芝倔犟地说:“我并不怕病人,怕的是这种虚伪。”

袁再春眯缝着眼睛说:“小姑娘,真相是残酷的。你既然加入知晓真相的队伍中,必将付出代价。”

罗纬芝依然沉浸在惊惧中,说:“如果数字的差异越来越大,怎么办呢?”

袁再春面无表情地说:“数字的存在,应该代表希望。如果这个数字最后大到包括了我们所有的人,那么这个数字,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罗纬芝哆哆嗦嗦地说:“有那么悲观吗?”

这姑娘显然被吓坏了,袁再春作为总指挥,应该给手下的工作人员打打气。

袁再春退后一步,双手抱肩道:“可能比你想的还要悲观。对于把特采团派来的原因,我能想出来的最合理的解释,就是我们有可能全军覆没。到那时候,为了给后代留下关于这场灾难的详尽资料,除了录像录音图片视频等等,还需要文字。北京房山的云居寺,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佛经呢?就是怕战乱把经卷都烧毁,所以刻在了石头上。古老的文字,比所有现代化的媒体,都更有希望流传下去。如果能借助你们的笔,把这场灾难如实地记载下来,那就是我们最后的贡献。”

天天和近在咫尺的死亡厮磨,袁再春没有时间延宕,铁口直断针针见血。

罗纬芝问:“您害怕吗?”

袁再春凛然说:“不害怕。”

罗纬芝看着近在咫尺的抗疫总指挥,突然间自己反倒不害怕了。她看穿了他,找到了同盟军。

害怕这个东西很奇怪,如果你不说出来,它就在暗地发酵,像赤潮一样疯狂蔓延。一旦你开口了,说出来了,它就成了过去时,你的注意力就转向了增长力量。如果你的同伴也害怕,你就觉得自己并不孤立。惺惺相惜的感觉,让人坚强。

罗纬芝俏皮地一笑,说:“谢谢您的解释,不过,您看起来并不像您所说的那样强大。您也很害怕。”

袁再春讶然,这个一分钟前还噤若寒蝉的姑娘,何以摇身一变,品评起他内心最隐秘的忧愁?

罗纬芝说:“您的姿势出卖了您。”

袁再春下意识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白衣粲然,腰杆笔挺,说:“我一直以一个医生的标准姿态在工作。这有什么异常吗?”

罗纬芝说:“您现在的姿势——双手抱肩,身体处于收缩状态,似乎竭力想把躯体缩小,这在心理学里,被称为‘木乃伊式’体态。它的潜在含义是——你想回归母体。”

袁再春哈哈大笑,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放肆地发出笑声了。他说:“有趣,有意思!这太可笑了!告诉你,我母亲已经仙逝了整整50年。你说我还想回到母腹。对一个60岁的老人说这种话,你这个小丫头不但是放肆,简直就是胡说八道!”

罗纬芝从这略带夸张的反应中,看出了袁再春试图以藐视来掩饰不安。她镇定地说:“反正你对我们也没有好印象,我也不在乎你的评价。这个姿势表明您的安全感受到极大威胁,你封锁自己,企图逃避。因为无可逃遁,所以你故作坚强!你本人并不像电视里出现的那样,看上去那么运筹帷幄和……胜券在握。”

袁再春本来很看不上特采团,不想这个片刻前还吓得哆哆嗦嗦的女成员,居然看透了他的内心,他突然升起和什么人谈谈心的愿望,听听外面的情形,松弛高度紧张的神经。他说:“年轻人,我在电视上真的显得很……胜券在握吗?”

罗纬芝说:“起码在我看起来是这样的。我比一般人眼尖点,要是我都看不出来你的收缩态势,估计一般人也没戏。”

袁再春点点头,似乎很满意这回答。他迟疑了一下,说:“你的这个什么木乃伊理论,知道的人多吗?”

罗纬芝确知自己已经打中了要害,抿嘴一笑道:“知道的人不算少,但能看到您这样双手抱肩眉头紧锁的人,很少。”

袁再春说:“你的意思是,我在公开场合,不要双手抱肩?”

罗纬芝说:“偶尔一下没关系,常常出现这姿势,就是一个负面信息。”

袁再春嘀咕了一声,说:“如果我忘了怎么办?”

罗纬芝觉得这老头挺可爱的,就说:“您不是永远穿着白大衣吗?就把手揣到兜里,那样你就很难双手抱肩了。”

袁再春点头道:“这法子好。”

两人走出会议室,袁再春说:“有时间咱们可以好好聊聊。”

这正合罗纬芝的心意。她赶快落实:“您何时有时间?”

走上一条松林小道。几百年的古松苍老地屹立着,松枝从顶端向下纷披而垂,整株树在春风中摇曳不停。新生的枝芽和经冬的枝叶,绿的分明不同。新的芽叶内藏着娇黄,老的叶子则是饱经沧桑的苦绿。但它们齐心合力地营造着春天的气息,吐放着令人心旷神怡的松之气息。

袁再春深吸一口气道:“我算不上忙。真正忙的是一线的医生护士,还有殡葬工人们。对于这样一种来势汹汹的新型病毒,我们是被动挨打。在敌情不清的时候,一切都是盲人摸象。”

罗纬芝说:“我已经看了有关资料,觉得于增风先生对花冠病毒的描述很珍贵,既理性又感性。我希望能见见他。”罗纬芝准备开始自己的第一份采访,她明白要想见到于增风这样的大忙人,没有总指挥的特批,门儿也没有。

不料,袁再春陡然间变了脸,毫无商榷地回复:“你不能见他。”

罗纬芝好生纳闷:“为什么?”

袁再春似乎觉察到自己的强硬和失态,解释道:“他本人在A区,你在C区。如何能见?”

罗纬芝噤了声。这的确是目前不可逾越的障碍。于增风作为直接解剖花冠病毒死亡病例的医生,肯定背负着高度危险,哪里能够说见就见呢!

看到罗纬芝灰心丧气的样子,袁再春动了恻隐之心,他叫来自己的秘书朱伦,让他给罗纬芝找出一份资料。这是于增风关于花冠病毒的思考。因为没有正式发表,尚处在内部传阅阶段。

晚上,罗纬芝在自己居住的207房间,打开了资料。封闭的白色纸袋里,原以为是很严谨的资料,不料却很杂乱,一堆草稿,七零八落。罗纬芝刚看了几页,就忙不迭地收了起来。一种冰冷的气息从纸袋中弥漫而出,森严可怖。这种医疗文件,还是大白天艳阳高照时分看吧。不然的话,就算是有李元送给她的白色粉末相助,只怕也睡不着。这些日子,借助李元的1号,她真是夜夜安眠。

第二天上午,果真是阳春三月难得的好天气,太阳明亮得像铜锣,暖风撩得人鼻孔痒痒。罗纬芝开始阅看于增风的医学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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