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信(3)

21世纪中国最佳短篇小说2000-2011 作者:贺绍俊


当李桂常意识到自己走神了,就不再看信,想让神走得更远些。然而她的眼睛一离开信,就像梦醒一样,顿时回到现实世界。她眨眨眼,看看阳台上似水的月光,只好接着看信。不一会儿,她就在信里看到了她自己,看到她的身影,她的微笑,似乎还听到她说话的声音。她不记得自己说过如此意味深长的话,可那分明是她的语气。那当是她的少女时代,抑或是已长成一个大姑娘了。她有时在田间劳动,有时在千年古镇上赶庙会,还有时站在河边眺望远方。不管她在哪里出现,似乎都有一双羞怯的眼睛追寻着她。于是她躲避。她越走越快,甚至在春天的河坡里奔跑起来。她觉得已经跑得很远了,就停下来拐起胳膊擦擦额头上的汗,整理鬓角被风吹乱的头发。也就是擦汗和整理头发的工夫,她一回眸,发现那不舍的目光又追寻过来。在这种情况下,她反而镇静下来了,开始在自己身上找原因,看看自己究竟有什么值得人家如此追寻。找原因的结果,她热泪潸然了。在读到这封信之前,她从没有看到过自己。她虽然用镜子照过自己,但那不算看到自己,因为镜子里的她太真了,跟自己本身没什么两样。而在信里看到的自己就不一样了,这虽然也是一种折射,却是从另一个人的心镜里折射出来的。心镜的折射不像玻璃镜的折射那样毫发毕现,它是勾勒的、写意的,甚至有一些模糊。可李桂常更喜欢看到这样的自己。这样的自己和本来的自己像是拉开了距离,给人一种陌生感、塑造感和重铸感,因而更具有真实感。她愿意把这样的自己作为美好善良的人生目标,一辈子都渴望追求与目标的重合。

是的,信里没有什么新鲜的词句,一切都平平常常,平常得跟秋天的田野一样。然而信里从始至终萦绕着一种调子。这种调子不是用言语所能表达,说它沉郁、忧伤、旷古或者悠长,都有那么一点,但都不能完全达意。如果用某种号子或某种曲子与之作比,也许能接近一些。在辽阔的原野,暮归的耕牛对小牛的呼唤;在晚风中,一个孤独者的歌唱;在春夜,细雨不断打在陈年柴草垛上的声音,等等,其中的韵味和信里的调子都有相通的地方。对了,那种自然质朴的调子更像弥漫在秋天田野里的一层薄雾,它轻轻的,柔柔的,却饱含水汽,睫毛一沾到它,睫毛就湿了。“薄雾”多少有点影响人的视线,眼睛不能望远。正是因为眼睛不能望远,心上的眼睛才发挥了作用,才看得更远,远到令人怆然的地方去。

还有任何人不可代替的写信者的手迹。李桂常不认为信上的字写得很好,也不认为不好,无意对字体的外观做出评价。她看重的是字的手写性质。李桂常见过一个词,叫见信如面。以前她对这个词不大过心,以为不过是一种客套的说法。自从得了这封信,自从写信的人永远离去,再拿起这封信时,她心中轰然如撞,才突然明白词里所包含的千般离情,万般欣慰。如同人与人的面貌不可能完全一样,每个人的字迹也只能是个人化的,举世无双的。一个人写的字,仿佛就是这个人身上分离出来的细胞,人与字之间天生有着不可更改的血缘关系。青年矿工的字体是内向的,看上去有些拘谨,还有那么一点自卑。同时又是温和的、守规矩的、与世无争的。反正李桂常只要一看到信上的字,就像是看见了青年矿工写字的手,继而看见了青年矿工略显瘦弱的身体和无声的微笑。直到信看完了,青年矿工还与她执手相望似的,久久不愿离去。

第九天,丈夫从南方城市来了电话,问她怎样,儿子怎样。李桂常说,她和儿子都挺好的。丈夫说再过一两天,他就回矿上了。李桂常还记挂着丈夫答应给她写信的事,问:“你给我写信了吗?”

丈夫道了对不起,说他本来打算写信来着,只是太忙了,每天都要喝酒,中午喝,晚上还喝,喝得头昏脑胀,烦死人了。因为是求人家办事,请人家喝酒,自己不喝还不行,真没办法。丈夫还说,不光请人家喝酒,还要请人家干别的。有些事情等回家再跟她细说。

李桂常不再提写信的事,说:“那你就赶快回来吧,你儿子都想你了。”

丈夫给她带回不少东西,有穿的,有戴的,还有往脸上抹的。每拿出一样,丈夫都问她喜欢吗。她说喜欢。丈夫说,等下次出差,他一定给李桂常写信,让李桂常好好看看他的文采。李桂常只是笑笑。她不敢对丈夫写信抱什么希望了。晚间,丈夫问她是不是又看那封信了。这次李桂常没有隐瞒,承认看了。她心里还有一句话:你不给我写信,难道还不许我看看别的信吗?不料丈夫夸奖了她,说她这次表现不错,态度诚实。丈夫接着说了一篇子对信的看法,丈夫说,信作为一种交流信息的形式,其实已经过时了,因为信的传递速度太慢,信息量太少,效率太低。有写信、收信的工夫,一百个电话都打完了。打电话方便快捷,还能听到对方的声音,何乐而不为呢?他劝李桂常多多利用现代通讯工具,不要再保存那封信了。李桂常说:“这是两码事,二者并不矛盾。”丈夫说她太固执:“二者怎么能不矛盾呢?你对信情有独钟,就说明你的感情是怀旧的,思想是保守的。有这样的思想感情,就不容易接受新生事物,就跟不上时代的潮流。问题的关键还不在这里,关键是你的做法在伤害着别人的感情,并有可能危及到家庭生活的安全。”

“你说得太严重了,谁伤害你什么了?”

“你既然问到了,我要是不说出来,就显得不够坦率。你保存着那封信,我精神上一直存在着一种障碍,觉得我们生理上结合了,心理上并没有完全结合。我有时候还产生幻觉,好像柜子里藏着的不是一封信,而是一个人,那个人会随时走出来,插足我们的夫妻生活。”

李桂常向锁着的柜子看了一眼,说:“那都是你自己瞎想的。”

“存在决定意识,要是那封信不存在,我就不会瞎想。我看你还是把信处理掉算了。”

“怎么处理?”

“我相信你会有办法。”

“我没办法!”

丈夫不高兴了:“说白了我看你是旧情难忘!”

“什么叫旧情难忘?我怎么旧情难忘了?写信的人都死了,难道连一封信都不能留吗!”说到写信的人死了,李桂常顿觉伤感倍生,眼泪夺眶而出。

和往常一样,一见把李桂常惹急了,丈夫就不说话了。停了一会儿,等李桂常情绪缓解下来才说。他说得静着气,像是生怕再把李桂常惹翻。他以自己做榜样,说他对李桂常爱得一心一意。自从和李桂常结婚后,他连一次老家都没回过,也没给农村老家原来那个离婚不离家的老婆写过信。这都是为李桂常负责,为儿子负责,为家庭的幸福安宁负责。不见李桂常对他的话有什么反应,他就给李桂常出了一个建设性的主意,让李桂常把兴趣转移到集邮上去。没人写信也没关系,可以到邮局买新发行的邮票。反正邮票不会贬值,只会增值。

李桂常仍没有说话。她为自己情急之中说出的那句伤感的话伤心伤远了,一时还在那句话里不能走回来。

后来,那封信到底还是失去了。一发现信不见了,李桂常马上向丈夫讨要。丈夫笑着,把李桂常稳住,说要给李桂常一个惊喜。李桂常说她不要惊喜,她什么都不要,就要那封信。丈夫对她打包票,说她一定会惊喜的。李桂常耐心等了几天,迟迟不见“惊喜”出现,就失了耐心,立逼着丈夫把信还给她。没办法,丈夫只好向她交底:丈夫把信作为稿子寄给矿工报社了,希望矿工报给予刊登。丈夫说,信一登在报纸上,保存起来就方便了。听丈夫这么一说,李桂常惊是惊了,但没有喜,而是恼了。她脸色煞白,双手发抖,坚决反对把她的信投出去发表。她质问丈夫,有什么权力把属于她个人的信投寄出去,要丈夫马上把信追回来。丈夫大概没想到李桂常会这样厉害,火气也上来了,指责李桂常不知好歹。二人吵得不可开交,动手撕扯起来。丈夫一不小心,碰到大衣柜上的穿衣镜,把穿衣镜碰碎了,露出了后面的木板。镜子一碎,柜子里虚幻的空间就小了,似乎连卧室也变得逼仄起来。玻璃质的穿衣镜破碎时发出的声音有些大,对二人起到一定的镇定作用。丈夫说:“你看,碎了吧?”

次日,李桂常坐车到矿工报社追要她的信,人家说没收到那样的稿子。

(《北京文学》2000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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