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听军医一说当时体检的情况,我们就明白问题出在哪里。军医说,因为这种体检有问题的人极少,她个人在几年中也仅发现“她”一人,所以体检时医生总是图省事,先把各人的表收了,放在一边,然后喊人进来。所谓喊也不是指名道姓地喊,只是吩咐护士安排人依次一个个进来,她依次一个个检查,只要没问题,她连话都懒得说,屁股一拍等于喊走人了。这边出去一个,外边进来一个,就这样“流水作业”。如果大家都没问题,事情就很简单,她出来只要将所有表都盖个“正常”的章,签上名就完事。如果其间遇到有问题的人,比如那天她检查到“她”时,发现有问题,她才作“个别对待”,认真地问了一些该问的,姓名,年龄,有无性史等。军医说,当时“她”对她问的都一一作了答,包括“连男朋友都没谈过”,这都是“她”的原话。有了“她”的名字,就不会搞混淆。等检查完所有人后,她出去单独把“她”的表找出来,亲自写上意见,是这样写的:据本人述,未交男朋友,但检查发现处女膜破裂,属极不正常的情况,建议组织上慎重对待。至于其余人的表,军医说,都是护士先盖上“正常”的章,她只是签名而已。
说真的,军医说的“流水作业”的体检法,在医院是很常见的,像照X光、做心电图都是这样的。但据我所知,最后填表时本人都是在场的,在填表、交表过程中,军医应该有印象,“她”的表是不是真正交给“她”的。军医说,因为“这项”检查带有隐私性,所以医院在安排体检程序时,历来都是把“这项”检查放在最后,这样这边的体检完了,等于所有体检内容都完了,所以也无需将表交还本人,而是由她们直接上交院相关领导。我问军医还记不记得“她”当时报的名字,军医说当然记得,叫×××。
这名字就是死者的名字!
谜底已经揭晓。不用说,事情肯定是这样:“她”看军医查出情况后,故意报了死者的名字,从而造成军医“张冠李戴”。现在,我们所有天真或虚妄的想法无疑都应该收起,想想到底怎么样来平息这起人命冤案才是当务之急。
怎么平息,当然要看死者家人打算怎么闹腾。应该说,基本上没闹腾什么,他们只提出两个并不过分的要求:一个是解决死者的丧葬费,一个是希望部队带走死者的妹妹。参谋长甚至没有向部队请示,就私自应允了对方要求。只是事后发现,死者妹妹年龄尚小,才十五岁,我们建议过一年再来带。但对方死活不从,也许是怕我们过后反悔吧。我们无法说服他们,参谋长只好安排我留下来办死者妹妹入伍手续,他和军医准备先走。走之前,参谋长要求我不要耽搁,尽快归队,因为我可能还要往这边“跑一趟”。我知道他说的意思,我想岂止是可能,而是肯定的,用军医的话说,即使把“她”枪毙都够罪!也许吧,她事实上间接地犯有人命案,这样的人退回原籍是便宜“她”了。不过,这话由军医说出来,我总觉得十分刺耳。我从来都没喜欢过这个傲慢的部长太太,此刻似乎反感到了极点。我在想,她当初为什么不同情“她”一下,同情了,把事情盖过去了,不就什么都没了。但现在几乎什么都有了,死亡,悲剧,闹剧,笑话,故事,谣言,传闻……都有了,暂时没有的,也可能接着就会有。一波未平,一波即起,我心里有说不出的厌倦和恐惧。也正是这种情绪,促使我主动去参加了死者的葬礼。
因为参加葬礼,我多滞留了一天,到参谋长他们走后的第三天,才办完死者妹妹的全部入伍手续。第四天上午,我带着死者妹妹启程归队,至此我停留富阳的时间已超过一周,而愿望中的富春江之游还是没有游成。这叫没缘分,缘分不到,即使到了它身边也是白到。
在回来的火车上,我与死者妹妹相对而坐,姊妹俩的长相和神情是那么相像,以致使我常常产生幻觉,以为这还是在去富阳的路上。那一路上也是这样,我和死者相对而坐,但七八小时中我们几乎没有说什么话,她像个犯人似的,一直畏缩着,连我的目光都不敢碰。曾经有一次,她恳求我告诉她她犯了什么错。按说这不是不可以告诉她的,反正迟早她都要知道的,但完全一念之间,我对她打了个官腔:组织上会告诉你的。我说的组织上是当地人武部,但其实人武部告诉和我告诉是有很大区别的,对我她有申辩的机会,对人武部她怎么申辩?我的一念之间的一个官腔事实上是让她失去了一个申辩的机会。在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早一点告诉她,在火车上就告诉她,事情会不会变成另外的一个样子?这个问题让我感到非常累。当我想到,我马上还要这样重走一趟,我心里真的非常非常地累。现在,我想起这些,心里迷茫得很,不知我这是在回忆,还是在访梦?
(《红豆》200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