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西部的倾诉(7)

21世纪中国最佳纪实文学2000-2011 作者:李朝全


自治区教育学院全师傅开的老“伏尔加”已跑了14年,行程已达40万公里,全师傅说早该报废了,因为没有钱买新车,它只好超期服役。此刻,老“伏尔加”如一峰伤痕累累的骆驼,在荒原里艰难爬行,我们用了足足两个小时,才走出鄂尔多斯盆地。

我们在古老的韦州镇回民女小待了一天一夜,然后继续往窑山赶。

老“伏尔加”在黄土高原上山、下山,再上山、再下山,不知不觉中,我发现我们连人带车都已坠在茫茫无边的雾海中,山路的能见度只有几米。全师傅说我们已到了大郎顶,大郎顶海拔2800米。

此刻,坐在全师傅身边的王老师不时地在提醒全师傅:“开慢点,开慢点……”他声音很低,但我分明听出了他的紧张,王老师的提醒使我意识到老“伏尔加”已走进了悬崖峭壁,这时我才明白这大雾的来头。只见车窗外的雾白如棉絮,时而轻轻漫漫地飘拂,时而又波涛滚滚地翻涌。此刻,我想起数年前我乘飞机飞往格尔木时的心境,在万米高空望着机下白如棉絮静如死海的云涛,我产生了一种幻觉:若飞机坠落,这厚厚的云海赐予我无望的寄托。在大郎顶,这种莫名的心境伴随着恐惧又出现了。“开慢点!开慢点……”王老师还在叮嘱,全师傅一声不吭。

几十分钟后,当我们“掉”在了一个沟底,我仿佛也从天空“坠”到了地上,长长出了一口气。“你老让我开慢点,我知道你是不信任我……”长着维吾尔人模样的全师傅说。“我主要是操心人家梅老师,这么远来宁夏出了事负不起责任。我倒不怕……”三人“扑哧”一笑。

一路进王家古窑小学,进田老庄小学,进胡庄完小,进岳家川小学,进李家山小学……

几乎每一所小学每一个教室里,都有学生站着上课,因为他们没有凳子,到处都可以看到孩子们4个人挤一张桌子。岳家川小学36个一年级学生在教室外的土院里,用树棍和废电池的炭棒在地上写字,他们和三年级组成复式班,因为教室站不下,两个年级只好轮流上“露天课”……

正午,我们到达窑山。

前面我说过,我曾在下马关买了100支铅笔,20把削笔刀,我准备把它们送给窑山的孩子,因为我听王老师说窑山的孩子常常因买不起一支铅笔而辍学。

窑山是宁夏南部山区同心县的一个贫困乡。同心县和西吉、海原、固原三县(简称“西海固”)同为著名的“三西工程”移民县。和西部黄土高原的任何县份一样,同心县境内地形十分破碎,山、塬、涧、川、丘陵交错纵横,干旱、风沙是这里气候的主要特征,年降水量仅为272毫米,而年蒸发量高达2325毫米,是降水量的8.5倍,岁月已把同心的植被剥蚀殆尽,森林覆盖率仅为1.3%;1949年全县95%的人口是文盲和半文盲,儿童入学率仅为0.63%,女童更是寥寥无几,当时粮食亩产只有15公斤;1997年同心县已有6万多名中小学学生,学龄儿童入学率已达92.4%,女童入学率83.3%,同心县是宁夏回族人口最多的县,对于一个回民高度集中的地区,这样的发展速度已经很是不易。也如同所有贫困的地方一样——越穷人口越是急剧膨胀,同心县人口增长的速度远远高于全国和宁夏全区的增长速度,1949年同心县只有2万多人,1997年同心县人口为33.4万人,其中回族占80.4%,比1949年增长了已达48人,人口的压力已使同心破碎的土地不堪重负,教育也随之受损,“三西工程”同心计划移民10万人。如果我们权且认为那个5.6%的失学儿童的统计是准确的话,那全县依然每年有3400多名儿童加入文盲队伍,其中2700多名为女童。

窑山是同心县最贫困的乡之一,全县37个贫困村窑山的13个行政村全部包括在其中。解放前,窑山没有一所学校,也没有一个识字的人,结绳记账,画蛐蛐子记账。1952年窑山办起第一所小学,又过了20年于1972年窑山办起第一所初级中学,也就是王老师来后办的那所中学。又过了25年,即1997年窑山学龄儿童入学率仅为73%,女童60%,女童完成小学5年学业的不到5%,全乡1708名学龄儿童有470多名失学,窑山至今12岁以上的回族妇女文盲仍高达89%。窑山极缺老师,民办老师、代课老师占了58%,女教师尤其缺乏,全乡98名老师只有2名公办女教师,另有4名代课女老师。

我见到了窑山自己的第一个女教师——窑山小学五年级班主任杨梅花;

我也见到了第一个回窑山教书的女大学生——窑山中学生物、物理老师杨英。

这是窑山顶上两棵绿色的树,这是窑山天空两颗希望的星。

窑山学区年轻的学区校长马景海对我说,窑山乡现在有36所小学,一所中学,实在是因为贫困使这里的许多孩子上不了学。年成好点,上学的就多,年成一不好,马上大批失学。1996年受灾,全乡1400名适龄儿童,只招了300个学生,1100个孩子失学;1998年收成好些,招了605人,贫困地区教育也是“靠天收”。马景海说,孩子们主要是交不起书本费,如果国家把课本费免了,孩子们全能上学。每年开学,怕新华书店不给课本,全乡98名老师(其中包括50多名民办、代课老师)把两个月的工资4万多元全部交给新华书店,先垫上把学生们的课本买回来,等慢慢收起学生们的钱再给老师们发工资,有的学生始终也交不起,老师只好给垫上。民办老师一月只有50元工资,一年还只发9个月,再给学生们垫上书本钱,有的一年也拿不到二三百元钱。民办老师、代课老师实在是太廉价的劳动力。马景海还说,窑山人均收入不足200元,口粮每年不够吃,一点生钱的法都没有,只有靠抓发菜、挖甘草维持一点油盐钱。过去甘草能挖到,挖一斤甘草能卖1元多,一天能挖个十几斤,发菜抓一天也能抓个半两一两,能卖十几元。现在甘草挖光了,发菜抓完了,生钱的法儿眼看也没了。现在挖甘草要跑四五十里远,最远的200多里地。现在有不少人到内蒙古、新疆抓发菜,拿上粮食、锅、破被子,自己做饭,白天抓,夜里睡露天地……

作为一个基层教育工作者,马景海真实的叙说已经使我们看到了窑山生存的艰难,应该说,窑山是整个西部的一个缩影。也许,马景海忽略了另外一面,那就是成千上万的西部人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地挖甘草、抓发菜,最终彻底破坏了西部的生态环境,西部今天之所以万丈厚土寸草不生,不能说与挖甘草、抓发菜没有干系。可是,不挖甘草、不抓发菜他们会活得更加艰难。

这是一个生存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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