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他们不在公共场合通电话,不在可疑的时间会面,绝不写信,即使电子邮件来往,开头也先问“您好”。
他们只在心情好的时候相互造访。少许浪漫,少许激情,少许想念,都是在心里称量过的,安全,无毒。因为警惕,他们喝酒顶多微醺,不会醉。是的,杯子只用来装美酒,他们不要求对方提供器皿来盛纳自己的眼泪。
礼貌的消失一般有两种原因:亲近或者仇恨。这不适用于他们之间,一些私密时刻,他们之间的确不讲求礼貌,仅仅,为了简捷和方便,像“计划生育委员会”缩写为“计生委”,不暗含感情的说明。
他们不交换梦境、家人和存折,只偶尔交换体液,隔着质量可靠的避孕工具。
尽管熟悉彼此的身体,他们仍对对方的脸感到陌生和疑惑,尤其是在翌日的酒会,或者,多年后一次意外相逢。
J
她的灵魂如此安静,好像一幅装饰画,可供长久凝视、观赏。
据说她曾是个格外精明的人,一张应用的脸,会解谜题——她流露出的种种表情一定符合对结果的不同预算。但后来,她演变了自己。
她酿造果实一样的晚年,熟透了,才分泌出内部的品德的甜。带有难度的技巧,她深知,这甜,怀揣腐烂的配方。在险峰,她有圣母般的微弱光环,以及不经交合而孕育的新生,只有她能如此,她是始终单身的、知识背景的、态度低调的、以拒绝维持独立、以冷淡彰显自尊的女性。直到老年,她的体型纤细、柔软,她干燥而凉。无人知晓,她像一条隐蔽的蛇,终生准备自卫武器,带毒而行,静寂无声,只是利齿未及刺入他人的血管。
无人知晓那个男人曾经的闪现。他鸟爪子一样的人生,很少接触到地面。他短暂的一次停落,为了给她造成终生难消的污点。
K
我迷恋剧场的提词员。
提词员没有脸,没有声音,他的嗓音溶解在演员的台词和歌喉里,享有预知能力,一切尽在眼前按照他的预期进行下去。如果提词员不开口、不提示,舞台上的主角有时会茫然失措,不知下一步该做些什么。即使是主角,知晓的也是戏剧的局部,而提词员对全剧了如指掌,细致到龙套演员的一个语气助词。提词员成功缩身,进入一个极其窄小的盒子里,这样,岂止面孔,观众连提词员的背影都看不到,所以他们意识不到他的在场。人生如戏,灯光辉映,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提词员重要到必要的存在,接受他秘而不宣的指令。
我无法不迷恋提词员。我在人间没有发现比这更像天使的角色。
L
站在六楼阳台,我欣赏小区花园的美景。园丁拿着粗皮管子,浇灌苗木,在人工降雨的过程中,他顺便制造了一道隐约的彩虹。姹紫嫣红,黄绿参差,草地里摔倒个胖孩子,也是不哭的,举着两手泥,鼓舞自己般的傻笑。春天一屁股坐在这里,坐得真结实。
但我不能连续享用春色,因为两个硕大的光斑,晃眼得厉害。为了强调小区的异国风情,开发商在花园中对称地修建了一对波斯风格的亭子,半圆的拱顶,闪耀银亮的光辉——此前,我以为那种着色只能刷暖气片。遇上响晴的天,亭子盖恨不得能把人晃瞎了。
闪亮的目的,在于不可被直视。我悻悻地联想到太阳和信仰。它们都太亮,禁止凡人站在更高位置上俯望并且详察。但如果你躲进它们的内部就不一样了。盛夏我经常在亭子里乘凉,藏身亭子制造的阴影——那些被灿烂威吓的人也发现不了我黑着的脸,和脸上密布的痣。被大概念保障的人,当然多些安全,多受益。
M
完美主义者以一把游标卡尺来精量世界,每每发现,一切都在巨大的偏差中危险运行。上帝竟然是如此潦草的计算者,他建造时空的宏伟工程,万物众生被远远地,搁置在小数点后面。他任意遗忘、删除或者颠倒秩序——这就是他的自由语法、政治公式和无法仿制的强悍科学。难道,上帝是以他的不负责任,来彰显他的态度和权力?
可怜的完美主义者,个子那么小,被扔得离整数太远。但完美主义者最负责任,不会错过的。每个完美主义者都有狗的精敏嗅觉——围绕生活凹陷处,兴奋排尿,做出隶属于自己的领地标志,然后,把自己的头脸埋进去。
N
他准备自杀,做了漫长而精心的安排。他讨厌一天又一天,消耗在早晨的牙膏和夜晚的床单上,消耗在对死的向往中而不让它成为立即的享受。活着令人疼痛,不如一劳永逸。有人总以为等待就有希望,于是他们躺在那里,等着迟到的医生带来不洁的手术刀。但他,对一切厌烦透顶,他可不愿意像他们那样呻吟着,剩的那点力气,正好用来排队,加入死神的唱诗班。
闭上眼睛就能把世界关在外面,多美妙啊——他不易察觉地微笑。他现在精通各种自杀手段,详细分析过利弊,最终选择了相对安全又体面的了结方式,他熟悉得像已经死过上百回了。
唯一暂时阻止行动的,是他想不通,为何自己早就去意已决,却从年轻的时候就开始建设值得歌颂的晚年?
O
星斗满天,燃起千万支烛火——可以把夜晚当做一座高大的教堂,你和隐形的神父分别坐在忏悔室的两侧,感觉彼此呼吸,看不见对方的面孔。
鹦鹉螺的壳体内部,被隔成许多小小的房间。鹦鹉螺只住在最外面的螺层中,每个向外的新螺层筑成之后,它便将原来藏身的螺层封闭起来。它一个气室接着一个气室地封闭。
我想这是一种有宗教倾向的生物,随着生长,它修筑一间又一间的忏悔室,它需要隔墙的神父随时跟从。
P
一部分用来提供热量,一部分用来增厚脂肪。这后一部分,是减肥需要攻克的部分。
一部分用来苏醒神经,一部分用来降低智力。这后一部分,是酒精魔鬼开腔的部分。
一部分用来产生光明,一部分用来烹煮天鹅。这后一部分,是真正血肉交融的部分。
一部分用来等待,一部分用来消磨。这后一部分,死神就像同性恋情人相伴,无论接受不接受,名誉不名誉,他对我们的身体有更多的熟知。
Q
对我来说,人生幸福如何,也许在于,是否拥有一只望远镜。如果有了这只望远镜,我会改写秩序,我比剧场里那些座次好的人更像享用着包厢。如果有了这只望远镜,当我爱的人负气而去,我会便于寻找和跟踪,节约体力和在错误方向上延误的时间。
望远镜帮助我们偷窥。电视是望远镜的另一存在方式,电视里的生活,是以合理合法的方式对他物他人的观察和显微。所谓名声和名誉的确立,有一个证明,看是否有人拿着望远镜从远处窥察你的生活。
作家必须有经过变态发育的望远镜视线,才能洞察,才能了解历史、现在和未来。很多年我都为此焦躁,如此热爱写作,我却没有良好的广角、焦距和镜片,我没有一只向往中的望远镜。也许因为,我总是没有摆脱万花筒吧,总是迷恋于纸屑变成的美景——这几乎停留于孩子的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