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皖河散记(选五)(3)

21世纪中国最佳散文2000-2011 作者:耿立


有些雪不一定落在河里

昨夜又下了一场小雪,皖河两岸的道路、村庄和屋顶已被白雪静静地覆盖住了。乡亲们没想到雪会下得那么薄,薄得像一层白霜。更没有想到的是河里的水依然深绿深绿的,似乎比平时绿出了好几倍——它的身上居然没有雪。由于饥饿和寒冷,冻死了一条黄狗,还死了一只老鸹,都僵硬硬地躺在河堤上。河里一缕缕水汽袅袅荡漾开来,牛棚里牛冻得哞哞叫唤。

冬雪和春雪是有区别的。一场这样的春雪,皖河靠着自身蕴藏的暖气就迅速解决了自己的困境。冬雪就不一样了,它奇寒无比,大片大片的雪花凶猛地蚕食着土地上的一切。雪下得很厚,像是一床棉被,铺天盖地、纷纷扬扬就将皖河两岸紧紧地捂住了。谁家不结实的草屋让雪天雪地压得吱吱直叫,稻场上草堆将自己扮成了一个雪人……皖河像一个自己掀掉身上被子的人,正探头探脑地看着周围的一切。这时候它也感受到寒冷,冰冻将它的行动弄得十分迟缓。但那水依然流着,冰冻下的河水像一群小蝌蚪在不停地游移着,使人感觉出生命的一种勃动。

但雪落在皖河里肯定就看不见了!——有些雪不一定落在河里,它落到了它想要落到的地方。一片狼藉,光秃秃的树枝、丘陵、平原和一排排村庄,在漫长的冬季像一个少不更事的孩童裸露着羞处。呼啸的北风夹带着灰尘,卷起秋天最后的残叶。河水这时候也变得有些懒散——这种气氛似乎也感染了乡亲们,使他们的生活一下子仿佛就陷入了沉闷的境地。老天爷似乎也感觉到自己的疏忽,想努力补偿什么似的,于是用一些虚幻的雪景迅速地遮住了一切,企图让人在冬天里还建立起一些生活的信念——飘飘洒洒的,雪就这样身份可疑地来到了皖河。

雪注定是皖河一个美丽的谎言。

谎言使乡亲们在冬天不断地欺骗着自己,也欺骗着别的生命。他们在大雪封门的日子,常常独自躲在屋里,依偎着红泥小炉,温一壶热酒,编造一些故事和童话,假装成一份若有若无的轻松。大人们在雪地里还用竹箩筐教着孩子欺骗麻雀,捕捉它;与孩子们堆一尊雪人——假人,或者干脆就用雪的子弹互相射击着,然而这一切都透着一个“假”字,子弹的谎言很快就被人的身体击碎,但他们都陶醉在自己用谎言制造出来的欢乐之中。“雪是神的粮食!”乡亲们说。

这当然是乡亲们编造的最大的谎言了。

谁也无心戳穿这个谎言。只是皖河的一些老人们经历了皖河的一切,却再也无法忍受,无法按捺住自己的心情。他们好像不好意思告诉孩子们关于雪的一切,也不容许雪花欺骗一切。就独自选择在冰天雪地里离开人世。于是冬天里,皖河辞别人世的老人就特别特别的多,漫天漫地的白白雪花,转眼就变成了他们身上穿的最大的孝服。在河堤上,冷不丁就出现一支披麻戴孝的送丧队伍,吹着唢呐,敲着锣鼓。喧天的锣鼓恰好冲淡了冬天的沉寂,白白的孝幡又暗合了白雪的皖河。那些活着的乡亲慨叹着人生的无常,赶紧找了一块平地,将老人深深埋葬在那里,那隆起的土堆很快又被雪花深深地遮盖住了。

雪悄悄地落在上面,似乎就落在这个人的生命里了——这时候,你一定清楚雪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但这不是唯一的。雪落的最大理由就是落雪。我常常看见乡亲们站在下过雪的田野,瞅着天空,嘴角流露出一丝赞许和欣赏的微笑。他们说土地太干太燥了,各种害虫就会躲藏在大地下面,雪是庄稼的医生,它是在给大地进行一次消毒。“瑞雪兆丰年”,他们在说这话时,心里依稀就有一种温暖慢慢洇渍开来。这时候你仿佛看见很多害虫、很多的毒菌都被雪毫不留情地杀死了。这就是皖河人喜欢雪的原因。在雪花的美丽和纯洁性上,乡亲们似乎更喜欢雪花的纯洁——尽管这一点与很多人不一样。

或许最平静的还是皖河。它不需要白雪的装扮,当然也就坚决地拒绝雪花给它的外套。在那个寒冷的冬天里,我跟着母亲拿着一个瓦罐在皖河的河边收拾了一回雪花。母亲说,要用冰凉的雪水腌上几只咸鸭蛋——这时,我才发觉一冬的白雪,全都落进母亲那油黑亮亮的瓦罐里去了。

(《海燕(都市美文)》200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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