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潮流之外
《同居》对吴玄来说重要无比,他开始真正地找到了“无聊时代”的感觉,何开来由此诞生。何开来这种人物我们也许并不陌生:德国的“烦恼者”维特、法国的“局外人”阿尔道夫、英国的“漂泊者”哈洛尔德、俄国的“当代英雄”毕巧林、“床上的废物”奥勃洛摩夫、日本的“逃遁者”、中国现代的“零余者”、美国的“遁世少年”等,他们都在何开来的家族谱系中。因此,“多余人”或“零余者”是一个世界性的文学现象。吴玄对何开来的家族谱系非常熟悉,塑造何开来是一个知难而上、正面强攻的写作。何开来和我们见到的其他文学人物都不同,这个时代几乎所有的人物对生活都兴趣盎然,对滚滚红尘心向往之、义无反顾。无边的欲望是他们面对生活最大的原动力。但何开来对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兴趣,生活仿佛与他无关,他不是生活的参与者,甚至连旁观者都不是。因此,《同居》里的何开来既不是早期现代派文学里的“愤青”,也不是消费文化中欲望无边的男主角。这个异想天开的小说里,进进出出的却是一个无可无不可、周身弥漫的是没有形状的何开来。“同居”首先面对的就是性的问题,这是一个让人紧张、不安也躁动的事物。但在何开来那里,一切都平静如水、处乱不惊。何开来并不是专事猎艳的情场老手,重要的是他对性的一种态度;当一个正常的男性对性事都失去兴趣之后,他还会对什么感兴趣呢?于是,他不再坚持任何个人意志或意见。柳岸说要他在房间铺地毯,他就去买地毯;柳岸说他请吃饭需要理由,他说那就你请。但他不能忍受的是虚伪或虚荣,因此,他宁愿去找一个真实的小姐也不愿意找一个冒牌的“研究生”。如果是这样,何开来的原则是不能换取的,这就是何开来的内部生活。
北北的《风火墙》与她此前的作品相比风格和题材大变。她离开了当下,将笔触延伸至民国年间。文字和气息古朴雅致,一如深山古寺超凡脱俗。表面看它酷似一篇武侠小说,突如其来的婚事,却隐藏着寻剑救人的秘密。那是一把价值连城的剑,然而一波三折寻得的却是一把假剑,几经努力仍没有剑的踪影。但寻剑的过程中福州侠女、新青年吴子琛一诺千金、智勇过人的形象却跃然纸上。如果读到这里,我们会以为这是一部新武侠或悬疑小说。但事情远没有结束。新文化新生活刚刚勃兴,吴子琛寻剑是为救学潮中因救自己而被捕的老师。小说在隐秘的叙事中进行。李家大院不明就里,新婚多日李宗林听墙角也没听出动静,新人神色正常,毫无破绽。表面越是平静李宗林的内心越是波澜涌起。没有肌肤之亲的百沛与妻子吴子琛却情意深长、心心相印。是什么力量使两个青年如此情投意合,李宗林当然不能理解。新文化运动虽然只是背景,但它预示了巨大的感召力量。形成对比的是没有生气、气息奄奄旧生活的即将瓦解。李宗林一生都没有搞清楚在与太太的关系上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在这个意义上说,《风火墙》也是一部女性解放的小说。但这更是一部关于爱情的小说。有趣的是,北北将情爱叙述设定为一条隐秘的线索,浮在表面的是摇摇欲坠、分崩离析的家族关系。父亲李宗林秉承家训,宁卖妻不卖房,但内囊渐渐尽上来的光景,使李宗林力不从心、勉为其难,他急流勇退将家业交给了儿子百沛料理。一个日薄西山的家族喜从天降,大户人家吴仁海愿将千金吴子琛下嫁给百沛。但这个婚事却另有弦外之音。吴子琛处乱不惊,运筹帷幄,虽然将李家搜索得天翻地覆,但芳心仍意属百沛。她心怀叵测但百沛却毫无怨言“由着人家指东打西”。新文化新女性的魅力不着一字风光无限。我惊异的是北北的叙事耐心,她不急不躁、不厌其烦地描述着李家的外部事物,但内在的紧张一直笼罩全篇。没有信誓旦旦的海誓山盟,就是这样的新生活新爱情,连行将就木的李宗林也被感动得“鼻子一酸”。“这一刻,他真的在羡慕百沛”。精心谋划的结构和深藏不露的叙事,是《风火墙》提供的新的小说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