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他们在日落前抵达了田麦俣。黄昏时分又飘起雪花,但在无风亦无声的森林里,反而还有点暖意。他们即将走出密林。当隐身在蜿蜒山腰处的聚落映入眼帘时,富治还误以为自己已经回到家乡阿仁了。这个村落的样貌,与打当和比立内同为阿仁的猎户村庄根子聚落简直一模一样。
有些民家纷纷围架起雪栏,用来保护现在可能被埋在冰雪下的梯田。这聚落的规模比根子略小,但坐落在山麓谷底的村庄景致却完全相同。
话说回来,倘若定睛细瞧,旋即会察觉两者的差异。这里的每户住家都比阿仁各村的大上许多。多层楼建筑的民宅之所以较多,想必是作为养蚕取丝之用,其中大概也有旅舍吧。待富治踏入聚落里,便发现与乍看的印象不同,这里的生活形态和打当或根子还是有点不同。
他们经过第一间民宅后,随即遇见了从左方树林走出的男人们。
富治三人靠旁驻足让路。四个身披蓑衣看似三十岁上下的男子,眼神狐疑地看着富治他们迎面走了过来。
“各位辛苦了。”善次郎轻揭斗笠向男子们打招呼。
男人们停下脚步,从上而下打量着富治他们身上的叉鬼装束。
其中一人开口问道:“你们是打哪儿来的?”
“俺们是从秋田的阿仁来的。”
听到善次郎的回答,男人们面面相觑。
“现在你们要去哪儿?”
“俺们今晚想在梅屋借住一宿,请问那里现在还经营旅舍吗?”
“只在夏天营业而已。不过,只要拜托老板,应该会让你们住下吧。之前也住过那儿吗?”
“是呀,不过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那男子轻应了一声,接着又问:“你们是来这儿打猎的吗?”
善次郎顿了一下才回答:“俺们还没有决定猎场,打算先四处走走。”
“是吗……”那男子点了点头,礼貌性地叮咛他们路上小心,他们四人便消失在富治他们方才经过的那间民宅的庭院了。
“那几个是这里的叉鬼队吗?”始终默不吭声听着的富治,对善次郎问道。
他之所以这样探问,是因为那四个男子看起来不像叉鬼,手上还拎着五只野兔与一只貂。
由于那四个男子都没有携带枪支,富治推测或许他们是设陷阱捕获的。
“谁知道呢……待会儿问梅屋的老板就知道啦。”
善次郎只说到这里,便迈步走开。
尽管富治觉得气氛不太对劲,但仍跟在善次郎身后继续走着。直到翌日清早,他才终于弄懂是怎么回事。
梅屋的老板很爽快地答应让久未来访的善次郎一行人投宿。他为了庆祝与暌违十五年不见的善次郎重逢,不仅不收他们住宿费,还端出自家酿造的浊酒以飨远客。
隔日清晨吃完早餐后,老板满脸歉意地对富治他们说:“真是不好意思,请恕小店无法提供各位作为叉鬼栈房之用,你们远道而来,实在万分抱歉。”
“果真不行啊……没关系啦,请您别介意。都怪俺开口给您添麻烦,俺才该向您赔不是呢。”
其实,善次郎早有自知之明,富治和万吉却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在富治和万吉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后,梅屋的老板才开始说明事情的原委:“你们昨天遇见的那些人,今天一大清早就到我这儿来……”
自古以来,田麦俣就是参拜信众前往汤殿山途中,吃喝花费的地方,因为它是最后一个可供落脚的聚落。也因此这里与其他深山寒村不同,聚落里四处林立着客栈、饭馆,甚至还有酒肆。
然而,在明治初期维新政府所推动的神佛分离政策下,出羽三山全部成为神山后,情况为之大变。位于田麦俣山脚的注连寺与大日坊这两间真言宗的佛寺拒绝改信神道,导致行走这条路径的苦行信众骤然锐减。
田麦俣的居民暗叫情况不妙,发动所有村民改信神道,以期留住信众客源,但最后依然没能挽回颓势。
更糟的是,有条连结鹤冈与山形两处地区,名为六十里越的古道经过修缮后,来往交通较过去便捷,也对田麦俣造成严重的影响。特地绕远路途经田麦俣过夜的人骤减,在极盛时期多达七家的旅舍,现今包含梅屋在内仅存两家而已。
虽说旅客人数减少,但光靠为数不少的夏季参拜信众做买卖,还是得以图个温饱,再加上明治中期开始盛行的养蚕生意,总算维持住村落的生机。也就是说,田麦俣原本并非猎户之村,也没有具组织性的叉鬼队。
善次郎当年远途狩猎远征田麦俣时,正处于那个时期,村民们对能够带来兽肉与毛皮的远途叉鬼们反而大表欢迎。
梅屋的老板说到这里,倏忽皱起眉头,话锋一转。
自从日俄战争开战以后,昔日仅供自家用的兽皮,价格霍然翻涨。因此田麦俣从事狩猎的年轻人也开始增多了起来。
富治静听着老板的叙述,一股似曾相识之感油然而生,那里不是别处,正是阿仁。最近阿仁的各个村落也突然暴增了许多凑热闹的猎人,大家锁定的目标同为兽皮;往昔罕至的毛皮商也开始探访大小村落收购兽皮,据说他们采购到手的兽皮,大半都被军方买走了。
长年来以狩猎维生的叉鬼们,对这些侵入猎场、凑热闹的猎人们有满腹怨愤却又无计阻止,极为头疼困扰。
“……因此,今天早上来我这儿的那些人说,可不能让从秋田来的叉鬼们掠夺了我们自己的猎场。他们说得这么明白,我实在没别的办法。”
“可是俺们是要去大鸟那带打熊,又不会给这里的村民带来麻烦啊!”万吉愤然提出抗议。
富治也帮腔附和:“对呀,而且就俺昨天看到的,那些人根本就打不到熊。既然要打的猎物不同,俺也觉得没冲突啊!”
就在这个刹那。
“闭嘴!”善次郎斥声喝道。
富治与万吉惊得一怔,立时噤若寒蝉。
善次郎分别瞪着这两个年轻叉鬼,接着口气严厉地训诫:“俺之前已经讲过,远途叉鬼绝不可与当地人起争执。万吉,你给俺听好,就算俺们是在大鸟打到熊,只要从这里背下山,有村民怀疑这是在附近山里抓到的,俺们也很难反驳。倘若有人随意侵入你的猎场,你也会火冒三丈吧?还有富治,俺的确也认为那些人没能力猎到熊。正因为这样,如果俺们抓到熊了,他们岂不认为俺们是故意炫耀吗?难不成你有什么好方法?你愿意把猎到的熊胆平白送给他们吗?不那样做的话,那些人可不会善罢甘休。不可以给梅屋的老板添麻烦,俺们只要像平常那样在山上搭间猎寮就行了。”
富治和万吉只能低头聆听训示。
虽说他们两人已经当了几年远途叉鬼,但也只是跟随像善次郎这样的前辈一同远征而已,未曾有过亲自开辟新猎场的经验。富治再次领悟到远途叉鬼这份差事,并非只凭打猎的技艺就做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