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春山猎(10)

邂逅之森 作者:(日)熊谷达也


出乎富治意料之外,父亲与哥哥都没有痛骂他一顿。当然,他们对他轻率的行为和自家连带遭到长藏的蔑视还是颇有微词,看来他的父兄似乎都对长兵卫家极为反感。假若长藏招到女婿,真在无医疗院所的荒濑村开设诊所,他将比以往更快成为当地的士绅。他八成是想坐上村长的宝座。正因为如此,他绝不能让这桩婚事搞砸。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长藏当然更瞧不起富治了。

不过,长藏的这番话,也意外地决定着富治的前途,乍听下像是在庆幸这里少了一张消耗米粮的闲嘴。事实上,他是担忧若让富治继续留在家里,只会惹出流言飞语来。

长藏为了富治与文枝的事侵门踏户诘问时,富治自始至终只是脸色煞白,结果在失眠难挨的长夜中,他愈想愈怒不可遏。他心想,长藏凭什么夺走自己最爱的狩猎工作?长藏原本也只是个普通的农民,居然趾高气昂地装模作样,以名流士绅自居,委实令人作呕。看不出那种父亲竟能生出像文枝如此性情温婉的女儿。

不久,天边渐渐露出鱼肚白,富治决定要与文枝私奔。既然当不成叉鬼,不如两人联袂逃到东京,找个工厂的活儿图个生计。他确信文枝必然会跟着自己出奔。这样他们就能在长藏看管不到的城镇里,全家三口其乐融融地过日子。

他认为既已做出决定便要尽早行动,再拖延下去,或许哪天长藏就会派人来通知上工了。天亮后,富治说要去山里巡视陷阱,估计家人们全都出门后,再次返回家里。富治的父亲已经收山不再狩猎,他在农闲的时期,会去米内泽町熟人处帮忙驿马车的生意。哥哥的脚伤渐愈已重拾裁切木材的工作。白天仅有母亲阿照在家,但这时间母亲也去田里或去摘山菜,直到下午才会回家。

富治坐在阒静的昏暗小屋里,用大布巾包裹着自己的衣物,蓦然哭了起来。除了从军的时期,他在这简陋微倾的木屋生活了二十多年,每个角落都充满着家庭的温馨。只要想到自己以这种方式离家出走,往后再也不会踏进自家大门,他不禁感伤得泪水直流。富治用衣袖抹去泪水,暗骂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换上母亲为他用军装修改缝纫而成的西服。

他将随身物品塞进粗布袋里,再把布巾包袱背在背上,最后对着祭祀山神的神龛双手合十。他虔诚地在心中默念良久:山神啊,请您原谅俺,以后俺必定会重拾狩猎工作。

“富治!”

母亲的声音倏然从背后传来,把富治吓得差点魂飞魄散。阿照看着富治背上的布巾包袱和搁在脚边的粗布袋时的眼神,并不是诧异错愕,而是充满哀伤与不舍。

“娘……”

阿照将一个装有现金的信封递给愕然的富治。

“你带着快走,不要告诉你爹哦。”

阿照的眼神仿佛已看出富治想做什么。

“原谅俺。”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两个相爱的人共同打拼就成啦。娘能为你做的就这些而已。”

“俺给爹跟娘添麻烦了。”

“孩子本来就是给爹娘添麻烦的,别想太多啦。快,趁没人注意,快走吧!娘会跟你爹说的。”

阿照别过脸去,只伸出手像驱赶野狗似的挥了挥。

富治没跟母亲多做道别,便走出家门,接着转身向伫立在玄关泥地的阿照躬身拜别后,迈步狂奔而去。

他从家屋后方逃至山里,脸上的泪痕在沿着兽径奔跑之际,不觉已经干涸了。富治奔驰了三里多,到达阿仁古道的时候,先将身上的行囊藏在草丛里。然后,沿着名为古道却路况恶劣的道路回到比立内,潜藏在山中直到暮色渐暗。等到全村已然入睡的静谧时刻,富治借着青白惨淡的月色,来到文枝家的宅邸。他躲在靠近她房间的后方树林,模仿发出猫头鹰的叫鸣。他们在夜间幽会的时候,起初富治是以摇晃灯笼为暗号,但唯恐被人察觉,后来便改学猫头鹰的叫声。文枝应当听得见这个声音。富治如此坚信不疑,不时发出猫头鹰的鸣声,在黑暗中持续等待着。

他等了一个钟头,不,至少有两个钟头吧,依然不见文枝现身。富治心想,他干脆直接潜入房里把文枝带出来! 就在他再也按捺不住之际,忽然发现有人从篱笆后方走来。富治屈身步出树林,朝发出响动的方向走去。

富治整个上半身靠在篱笆上低语道:

“文枝,是俺,富治呀!”

没有回应。

“你一定在那儿吧?快出声回话呀!”

他再次小声探问后,霍地从篱笆缝隙伸出一根金属长管,顶在富治的太阳穴上。微微的火药残渣气味,把富治吓得连睪丸都缩起来了。原来那支金属长管是村田枪的枪口。

“富治,俺不会害你,听俺的,死了这条心去矿山干活吧。”

这低沉嗓音是忠助发出的。

“你为啥会在这……”富治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

看不见身影的忠助从篱笆那头对他说:

“原谅俺,长藏先生嘱咐俺来守夜,俺总不能拒绝说不呀!”

“是……是你去告密的吗?”

“瞧你说的是啥蠢话,别把俺看得那么扁!”

“既然这样,求求你,帮俺把文枝带出来!”

“俺怎能办得到啊!俺要真把人给带来了,你打算要带她私奔对吧?”

“你只要装作不知道就行啦!”

富治依旧不死心地哀求,蓦然篱笆内侧传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富治,那么俺就跟你明讲吧。文枝根本不打算跟你私奔啊。她还要俺保密不准告诉她爹,把所有事情全告诉了俺,所以你们之间出了啥事俺都明白。于是俺就问文枝,依富治的性子,绝对会来接你私奔的,要是你来了,该怎么办?结果文枝就说,把肚子里的孩子抚养长大来得更重要。最后她泪流满面地说,绝不能跟你私奔。”

“你骗人!”

“嘘!小声点!这种天大的事儿俺怎么可能骗你。俺说,富治啊,俺可是为了你和你家着想,才这样劝你的。要是你带着文枝逃走,以后你们家恐怕就没办法在这村子待下去了。你要想清楚啊。”

一瞬间所有希望的丝弦仿佛全都断裂。富治全身趴在篱笆上,一寸寸滑落,最后瘫坐在地上。

“长藏先生明天会差遣俺去你家一趟。求求你,乖乖待在家里吧!这对你,对文枝,还有对还没出世的孩子,都是最好的安排。”

忠助说完,伸出的村田枪管便从篱笆缝隙抽回了。

富治听着忠助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睖眐地望着朦胧的夜月。他的腹部忽然咕噜作响。富治这才想起打从大清早就没吃东西。他号不出声也哭不出泪来。富治完全感觉不到对长藏的愤怒,亦感受不到对忠助的气愤。他连自己是否还爱着文枝也不敢确定。他只觉得整颗心已然干枯萎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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