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刀之阴面(18)

刀尖:刀之阴面 作者:麦家


转眼到了春节。

为了冲冲喜,杀杀旧年的霉头,这年春节,家里天天放鞭炮,舞狮子。正月十五元宵节这天,家里张灯结彩,门庭若市,一派洋洋喜气。父亲请来了两台戏班子,在天井和后院分别搭台唱戏,中午摆了八大桌,宴请八方宾客,像在太平盛世中,家有迎嫁之喜一样。

作为皇军重点保护的对象,我家门楼上平时都插着日本国旗。但这天大清早,父亲张罗的第一件事却是吩咐管家把那面“狗皮膏药旗”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两只大红灯笼。战争的阴影,亡国的辛酸,这一天似乎被父亲刻意张罗出来的欢喜掩盖了。但终归还是没有掩盖住,因为二哥把田原也叫来了。田原一来,发现他们的国旗没有在老地方飘扬,手向天上一指,问二哥:“这是怎么回事?”二哥有情有理地对他解释了一番,恳求道:“今天就算了吧!”田原语气虽然不乏客气,态度却是坚定的,说:“还是挂了好,你不挂我就不能进去,进去了万一被宪兵发现,我不好交代。”

没法子,只好又挂上去。

这天我的工作是在门口给客人的胸前佩戴红丝条,这是父亲专门交给我的活。田原看到他们的国旗重新飘扬起来,才接受我给他佩戴红丝条。看到那面脏兮兮的“狗皮膏药旗”又开始迎风飘扬,与两旁的红灯笼和结扎的彩球彩线混杂在一起,显得不伦不类的,我心里气得鼓鼓的,恨不得手上的别针就是一把尖刀,直插田原胸膛。

来的客人一拨接一拨,有父亲的故交新朋,有母亲的亲眷家属,有大哥二哥的亲朋好友。其中有罗总编-就是报社的罗叔叔,还有一位是二哥的狐朋狗友-上海滩上一个有名的纨绔子弟,是杜月笙的一个远房表侄,本姓李,但他经常自称杜公子。这两个人,将给我家制造两件事,一件直接引来我家的灭顶之灾,另一件则间接地让我幸运地躲过一劫。

罗叔叔和杜公子有点过节,恰好他俩是接踵而来的。先来的是杜公子,自然由二哥接待,后到的罗叔叔是大哥接待的。太阳很大,罗总编戴一副墨镜,像个黑社会的老大,后面跟着打扮入时的年轻夫人,样子有点儿做作。我注意到,杜公子看罗叔叔来了,轻蔑地“哧”了一声,对二哥讥笑道:“你现在水深哦,连这个‘罗胡编’也勾搭上了。”

二哥说:“说什么呢,他是我爸的老朋友,还是我小弟的干爹呢。”

杜公子说:“哦,你们还这么亲,这可是个老滑头,你看他娶的那个小女人,很年轻呢。”

二哥说:“这有什么,人家老婆不是在北平给日本特务暗杀了吗?凭什么不能娶。”

杜公子说:“凭他平常的言论,你看他编的报纸,办得跟共产党一样,全是假大空的高调子。”

二哥说:“你啊,就因为上次人家报纸说你款捐少了,记仇了吧?”两人不等罗叔叔走近,转身往里走。因为高宽的原因,我心里对可能是共产党员的罗叔叔特别亲近,但罗叔叔并不知道我们的关系─老关系不知道,新关系更不知道。罗叔叔心里只有小弟,见了我就问:“小马驹呢,我要跟他下棋。”

他所说的棋指的是围棋。

虽然小弟算命出名,但这不是他的正业。他的正业是下围棋,三四岁起父亲就培养他,并且学有所成,他十来岁时已经在上海城里找不到对手了。我那时整天待在家里,很苦闷,最后帮我走出困境的就是围棋,小弟每天陪我下棋、讲棋。棋道里藏着人道,事由因起,峰回路转,黑白世界里演绎的是人生的起落沉浮。他在棋盘上让我看到了他的精彩,也让我悟到一些人生的道理。人在极度的困境中很容易沉沦,也很容易拯救,所谓“否极泰来”就是这个意思,因为只有“否极”了,才会对“泰”有切实的认识和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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