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陶渊明《桃花源记》
在桑弘羊去世之后的80余年里,汉帝国一直没有从武帝留下的“盛世后遗症”中摆脱出来。由于国营化运动所造成的社会震荡太大,各项管制政策相继松弛,“算缗令”再未重启,均输和平准二法基本废止,盐铁专营政策几度反复。自武帝之后,继任的几位皇帝都很软弱,中央朝纲日渐为外戚和宦官所把持,而在地方上则出现了一股强大的世族势力,在财经上,它与春秋战国时的贵族经济不同,俨然构成为前所未见的世族经济。
与贵族相比,世族也是以血缘来维系和传承的,不过它没有法定的世袭性,其衍续壮大,有赖于一代代子弟的经略努力。同时,世族在价值观上一切以家族利益为大,国家意识薄弱,对中央政权缺乏忠诚度。
在《后汉书》中有《樊宏传》,传主樊宏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世族案例。樊宏的祖先是周代的仲山甫,周宣王时以务农经商而闻名,以平民身份受举荐入王室,任卿士(相当于后世的宰相),后受封于樊,子孙便以此为姓。樊家世代居住在工商业繁荣的南阳,樊宏的父亲“善农稼,好货殖”,“资至巨万”。樊家在当地有农田300多顷,所盖的房屋都有“重堂高阁”,方圆之内,农、林、牧、副、渔多种经营,样样具备,还有自成体系的小型灌溉系统。樊家庄园的四周建有自卫的“坞堡”,还有一支召之能战的私人武装。在庄园内劳作的农户,要么是樊姓子弟,要么是雇佣的佃农,他们都只对樊家纳租,很多人不在政府的户籍管辖之内。这样的樊家庄园,宛然一个独立的经济体,完全可以做到“有求必给”、“闭门成市”。樊家还与当地的世族望族结成了极其复杂的姻亲联盟,樊宏的姐姐嫁给了南阳的一个刘姓宗亲,而刘家又与当地望族李家、邓家结亲。
在西汉末年,这种庄园化的世族经济,遍布帝国的大江南北。
跟历史上所有的现象一样,世族的产生是制度性的产物,它与两种制度有关,一是军爵制,一是官僚推举制。
在漫长的农耕时代,一个人或一个家族能否成为势力,主要看两件事情,一是拥有多少土地,二是拥有多少人口。在西周的封建制度下,能够拥有这两者的人都是中央分封的贵族诸侯,日久天长,他们就形成了足以与中央抗衡的政治和经济力量,终而出现春秋战国的割据局面。秦国的商鞅率先打破了贵族世袭体制,他提出的“军爵制”,即军功受田制度,让非贵族血统的普通人通过战功也能够获得大量土地。此后500余年,由战国而秦,再由秦入汉,先后产生了大批平步青云的军功地主,他们获得受田,然后凭借丰厚的赏赐俸禄、社会地位的优势,再大肆购置田地。与此同时,他们还招募大量的私人农户,这些人租耕土地,不直接向政府缴纳租税,甚至不服徭役,不是政府在册的编户人口。其经济安排,按自给自足的原则规划经营,具有强烈的封闭性,可以完全不赖外界而独立生存。在世族内部,因血缘宗族而构成纽带,族长的意旨就是全族的意旨,可以左右全宗族以何种方式参与社会活动。
这些因军功而成大地主的人之所以能够延续数代不衰,成为所谓的世族,还与另外一个制度有关,那就是官僚推举制。自殷周以来,朝廷官吏都是靠推举而产生的,由此出现了一个景象,那就是各路豪强广收门客,唯亲是举,其子孙门徒长久把持官职,累世拜相为将的情况比比皆是。到西汉中后期,这一情况已经比较严重,出现了“四世三公”、“四世五公”的“佳话”,世族门阀由此而生。积百年经营,这股日渐壮大的世族力量惊人繁衍,在朝堂之上,他们左右政策走向和人事安排,在地方,则官商结合,自成体系,大量兼并土地和招纳人口,盘根错节,终成与先秦贵族经济全然不同的世族豪强气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