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大概瞧不起这种没学历的人。现在的你,做什么都讲究名牌。名牌皮包,名牌衣服,名牌大学。你的丈夫也有一张名牌大学的毕业证,但是它的功用只是用来包装他的虚荣,让他得以在他那金灿灿的名片上刻上一行醒目的自我介绍。
袁博是个很极端的人。极端的好,极端的坏。我们从小学就认识了,他跟我们一个班,还是数学组长。我小时候懒,有时候赖着不写作业,袁博总是仿着我的笔记抄写一份,当然,他这么做也是有好处的。那就是下回考试的时候,我把我的语基题答案免费供他参考。他的学习成绩让老师引以为豪,而他的叛逆表现,却也时常让老师和家长们火冒三丈。他的档案上,得到的表彰与被记录下的大过总是旗鼓相当的。
复读,或者出国留学,这俩儿看似比较符合常理的道路袁博一条也没有选。他决定带着他那尚未成熟的心智,徒手走向社会拼搏。
我知道,袁博渴望长大。我们每一个人,都在渴望长大。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够变得强大,能够张开丰满的羽翼去保护那些我们所要守护的人。你大概不会了解我们的心情。当时的我们,都急欲摆脱青春年少所附属的无力感。而袁博,他的渴望比任何同龄人都来得强烈,这跟他特殊的成长背景有关。
在路灯清冷地照射下,我看见袁博哀伤的侧脸。我粗鲁地揽上袁博落寞的肩头,“博哥,等你辉煌腾达了,小妹就靠你罩着了。以后我要是离家出走,准去投奔你。”袁博咧开嘴痞痞地笑笑,“好说。”
薛书宇眼神颇为暧昧地瞅着我跟袁博俩人,摇晃着手里的啤酒,叱道:“真是女大不中留啊。翅膀还没长硬呢,就想着飞了。”我重重地锤了他一下,“胡说什么呢。”我偷偷瞄了眼一旁的叶凌轩,他似乎对薛书宇的玩笑无动于衷,我长舒了一口气,随即又狠狠地瞪了薛书宇一眼。
叶凌轩抬头凝望着辽远的夜空,月光忧伤的线条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他说:“我们去划船吧,找不到方向的时候,说不定船桨会将我们带到梦中的桃源。”
叶凌轩的世界里总是漂浮着许多缤纷的泡沫,编织着一个又一个浪漫的梦。我看着他,吐出的话语却是指向袁博,“袁博,你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桃花源的存在吗?”我心中真正想问的人其实是叶凌轩,只可惜当时我跟他还不甚熟悉,我不敢喊他的姓名,不敢直接同他对话,深怕引来薛书宇等人的猜忌。
袁博抱膝坐着,手里还握着酒瓶子,“相信吧,只是我们没有找到它而已。”
也许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桃花林吧,那是我们想去而到不了的地方。叶凌轩,他心中的桃源是什么呢?而你的,又是什么呢?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袁博托着酒瓶子,喃喃念着。“以前恨死教我们语文的那老头子了,成天就知道抽查背诵,罚我们默写。现在倒好,再也不会有人跟在我们后头吵着闹着催我们背书,我们可以好好玩了,再也不会有人管我们了。”袁博猛灌了一口酒,勾动嘴角,一抹嘲讽自他的嘴边晕开来,有些落寞,“可是为什么一点都感觉不到开心呢?我们自由了啊,我他妈的在伤感些什么?”
我心疼地拉拉他的衣袖,“袁博,你别这样。条条大路通罗马,上大学有什么了不起的?北大毕业不一定都能成功,成功的人也不见得个个都上过北大,我看好你的。你会成功的,就算没上大学,你也一定会成功的。”
“就是。”薛书宇扬起头,语气显得非常不屑,“什么狗屁大学,咱还瞧不上呢。”薛书宇重重地拍拍袁博的肩膀,“嘿,打起精神来。现在是我们抛弃大学,又不是大学甩我们,不上就不上嘛,有什么大不了的。是真金子,走哪儿还不是照样发光发亮?我失恋这么多回,都能站得起来……”薛书宇拍着自己的胸脯,“瞧瞧。挺拔得跟黄山顶上的松树似的。你这么快就蔫了?我们都指着你这棵铁树能开花呢。”
薛书宇自恋地朝我扬扬眉,我猜他大概是想向我炫耀——“怎么样,我哄人很有一套吧?”我有点欲哭无泪,被我的傻哥哥逗乐了,我说:“薛书宇,你那些烂情事又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好事,还有脸拿出来说。我都不好意思听了。”
薛书宇眼睛定定地看着我,“怎样?为兄弟两肋插刀我容易嘛我?你哪来那么多意见?不知道要鼓鼓掌配合下我刚刚的那番演讲吗?”
我跟薛书宇扭打成一团,是叶凌轩将我们拉开,“你们俩别闹了。我们去放烟花吧。”我跟薛书宇转过头,异口同声道:“现在?”袁博站起身,“好啊。我同意。”
“你……你们……”他们很疯狂,是不是?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们,不可思议地问道:“现在这时候上哪儿弄烟花?”
叶凌轩向我投递来一个安抚的眼神,“跟我来,我有办法。”
叶凌轩领着我们到一个小区里头,那里面的公寓都很破旧,应是有些历史了。叶凌轩带着我们到一个储藏间门口,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门,像挥着魔棒的巫师,神秘地微笑着,“看,这些都是我的收藏。”
我探进屋,里头琳琅满目的小东西像磁一般吸住了我的眼球,不禁惊呼:“哇,这是阿里巴巴的宝库吗?”
叶凌轩笑着说:“这是我爷爷的旧房子,我满十六岁的时候,爷爷把它过户给我,之后这个储藏间就成了我的秘密基地。”
叶凌轩话里的“秘密”两个字止住了我想探究的欲念,我用右手的拇指猛地掐住自己的左手,好让自己清醒些,我清了清嗓子,“烟花在哪儿?”
我们将烟花搬运到南江滨的青石岸上,整整齐齐地摆成一排,数着“1,2,3……”一起划开手里的火柴,燃放烟花。
那晚的烟花好美,美得叫人心碎。我激动地望着漫天绽放的花火,耳畔隐约听见叶凌轩在轻吟纳兰性德的《海棠春》,“落红片片浑如雾,不教更觅桃源路。香径晚风寒,月在花飞处……”
凄美的词,凄凉的意境,点点离愁漫过我的心头,我努力地笑着,眼角笑出泪来。
你已经忘了怎么哭了,因为许多年前,你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恣意将眼泪流干以后,我就再也不曾见你流过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