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她说得不对,即便全世界的人都不会珍惜,陆小虎也还是会拿她当宝贝,也还是会娇宠着她。但我没敢把这句话说给夏微听,那段时间谁在她面前提起陆小虎,她就跟谁翻脸。
我还记得十七岁那年的陆小虎,大雪纷纷扬扬地砸在他毛茸茸的头发上,他哭得鼻涕眼泪模糊了满脸。那天我瞒着夏微逃掉晚自习去找他,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冻得像个雪人,直直地立在雪地里,眼眶通红。
我拎着手电筒走过去,看见他的眼睛里的那些玩世不恭、那些稚嫩、那些属于他的美好的东西,都随着落雪寂静无声地散落一地。
他看见我,沉默了半天,冻得酱紫的嘴唇才小声地吐出一句,云喜……
那声音小得近乎耳语,然后,滚烫的眼泪从少年年轻的脸上滚落下来。
我不知道自那之后的陆小虎和夏微之间发生了什么,只是从那之后,他们的关系变得很客气,这种客气让我和胡莱莱特别不适应,就像每天和两个外交官相处一样。
就像现在,陆小虎把一杯温水递到夏微面前,面无表情地说,你胃不好,不要喝凉水。
夏微则客客气气地答,哦,谢谢。
我几乎可以感受到一阵冷风悄无声息地在我们面前刮过去。
大家都吃饱喝足后,胡莱莱嚷着要去七楼用全城最好的设备唱个歌,六个人便乘着电梯去包厢。电梯上升的时候,我看见这座城市飘起了雪花,细碎轻柔,被夜风蛮横地驱赶,很快就消失不见。
我觉得有点冷,不由得拉了拉外套的领子。
宫屿说,冷吗?
我说,嗯,有点。
他就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我身上,还冷吗?
我完全按照逻辑回答,嗯……还行……
他就把陆小虎的外套也扒下来,披在了我身上。忘了说,刚才在餐厅吃饭的时候,他和陆小虎就已经称兄道弟、相见恨晚了。
我披着两件外套不好意思地说,不冷了。
宫屿满意地在包厢里找了个位置坐下来,我被胡莱莱拉着一起唱了一首杜德伟的《无心伤害》——我坐在这儿傻傻地发呆,我依然依赖你纯纯的爱,我心还在,爱你的人还在,苦苦等想哭哭不出来,无心伤害,你应该明白……
一曲终了,宫屿不知道从哪儿拿了一杯热可可递给我。我接过来的时候,指尖触到他的手指,很凉,昏暗的灯光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精味道,不知道为什么心跳突然就乱了一拍。
此时陆小虎正深情款款地唱着《我爱的人》,我在沙发上坐好,听他沙哑的声音轻轻唱,谁还能要我怎么样呢,我爱的人不是我的爱人。我觉得这歌被他唱出了悲愤的味道,就跟着他哼了两声,然后,我就听见宫屿的手机响了。
他接起电话和对方说了一会儿,便起身去开包厢的门。
一个女孩的脑袋随即探进来,声音爽朗道,学长还真是你啊,我刚才在外面看着眼熟,没想到真是你。
昏暗光线里,我看不清她的脸,只听见宫屿问她,和朋友来的?
女生点点头,说,那边闹死了,我带我男朋友过来你们这儿唱吧,那群人喝得东倒西歪,我正愁怎么溜呢。
说完,她转身去隔壁包厢找她男朋友。
宫屿跟我们说那是小他三届的学妹,叫苏重。
这时候不知道是谁把包厢的灯打开了,忽然的明亮让我觉得很不适应,下一秒,苏重就扯着她的男朋友满脸带笑地推门走进来,明亮灯光里,她看到我,也看到了夏微和胡莱莱。
她忽然怔住,笑容渐渐地从她那张精致漂亮的脸蛋上退去,我看见她牵着男朋友的手不自然地紧了紧,仿佛这样的动作可以让她放轻松,可以让她用一种相对平静的声音对我们说,真巧啊,阮云喜,你们也在。
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身后的顾轻决,觉得我的小日子过得可真热闹啊。
是啊,真巧,好久不见。
我的声音居然也可以伪装得这么淡定,一点也没有颤抖,比起演员来毫不逊色。
你们认识?宫屿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我身边。
苏重冲他甜美一笑,何止认识,我们是高中三年的老同学,阮云喜,夏微,胡莱莱,我们都是,还有他。她指了指顾轻决,声音清脆地说,我的男朋友顾熙,我们从前都是一个班的。
哦,顾熙。原来他又改了名字,不叫顾轻决了。
每次改名我都觉得自己好像死了一次,又被迫重新来过。脑海里不知何故,突然闪现出他说过的这句话。
我忽然觉得很冷,双手冰冷,从眼眶到心尖都在颤抖。
苏重依旧面带微笑,我怀疑她是肉毒杆菌打多了,笑得很不自然,她问我,你过得好吗,听说你留在本地读大学。
我说,挺好的。我怕她不相信,又补了一句,真挺好的。不过我说完这句,她好像更不相信了,我也懒得跟她例举我过得多么滋润,所以我说,不好意思我去下洗手间,你们先唱着啊。
出去的时候我看了顾轻决一眼,他的手还被苏重牢牢地握在掌心里,表情冷淡得像一尊冰雕。与他擦肩而过时,我好像又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药草味,恍惚间我出现了幻听,听见他的声音隔着久远的时光喊了我一声,那声音很轻,轻得太不真实了。
我在洗手间里洗了把脸,冷水打在脸上让我清醒了一点。
顾轻决,王八蛋,你终究还是和苏重在一起了。
我看着自己在镜子里皱成一团的脸,手足无措地用凉水把眼泪一遍一遍冲下去,直到再也没有眼泪流出来,我才镇定地抽了几张纸巾把脸擦干。
转个弯往包厢走的时候,我一愣,看见宫屿站在那里等我,而我险些撞到他怀里。
他捧着我的脸左右看了看,低声道,哭了?
我摇摇头说,就是喝多了,我喝多了脸就红,眼眶也红,浑身都红。
刚才怎么回事?他问。
没怎么回事。我说。想了想觉得反正三子早晚都得告诉他,好吧,那我自己坦白。我告诉他,顾熙就是顾轻决。
要走吗?他问我。
我笑笑,不用,我没事。
宫屿拍拍我的脑袋,轻柔地揉了揉我的头发。
大厅里传来林宥嘉慵懒好听的歌声——我没有说谎,我何必说谎,你知道的我缺点之一就是很健忘。我哪有说谎,是很感谢今晚的相伴,但我竟然有些不习惯。
唱得真好,我险些要在这样的歌词里立地成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