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吃吧,吃完跟我一起去监狱看你爸。”母亲说完,背过了身。我猜想她一定又在悄悄哭泣了,是在想念死去的季叔叔了吗?
“嗯。”
我乖乖地点头。端起碗筷,努力将食物扒拉进嘴里,眼泪却大颗大颗地掉进碗里。
2
从山顶的监狱出来,九月晴朗的天空却突然下起了绵绵细雨,灰色的云朵低低地积压在天空,像黏稠的墨汁,无法稀释。
我的心情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坏,仿佛麻木到无动于衷。即使是在见到手上脚上套着铁链的父亲,也并未觉得心疼难过。
除了幼年稀薄美好的记忆,这个男人留在我脑海中最深刻的形象就是见到的那副样子。
确切地说,我甚至,以他为耻。
他是我一块抹不去的耻辱,就像我身体里流着他的血液,怎么也换不掉,却恨不得将它全部抽离身体,死去也不惜,是一个道理。
所以,即使是在这样特殊的日子,在这样特殊的见面地点,我对他除了礼貌疏远的问候,已然无语。
他小声地跟我说,谢谢。
布满皱纹的明显苍老的脸上,只有眼睛湛蓝清澈,犹如一片微小的湖泊。
我知道。我其实一直知道。那是眼前给了我生命的男人的泪水。
不客气。我说。
不用照镜子我也完全可以想象出,那一刻我脸上的笑容是多么的训练有素。温暖到残酷。
那个男人终于被我的微笑击中,泪水溢出眼眶,再被皮肤的纹路分割出无数细小的支流。
旁边的母亲跟随着发出小声的呜咽。
不知道她是在可怜父亲,还是在怀念那个为她献出生命的男人?
不过,被我称之为父亲的男人并没有注意到母亲哭泣的脸,他依然愣愣地望着我。脸上的皱纹如同戈壁滩上的千沟万壑。
我依旧回给他笑容。趾高气昂的。
后来,我想,那个笑容他是懂的。
其实,他一直懂得。这个他创造的生命在嫉恨他。
是的,我从未原谅他。
从未。
冒着雨下山,趁着在公交站台等车的瞬间,我悄悄观察着母亲。她的眼睛红红的,鼻子也红红的,脸上布满了水迹,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雨水。我的脑海里突然就浮现出马戏团小丑的形象,竟然没心没肺地差点笑出了声。
好在38路公交车很快就到了,我慌忙跳上车,运气很好,还剩下一个座位。我把位置留给了母亲,在她旁边站着,伸手扶着栏杆。
公交车在城市穿行,路面两边的繁华景象在蒙蒙细雨中,宛若烟花瞬间绽放。
美至悲伤。
我无意间俯视,看到车窗上反射出的母亲的脸。饱满的额头浮现清晰的皱纹。黑发间隐约可见的点点银白。
仿佛岁月的馈赠,不动声色的残忍。
心脏像是突然裂开细微的缝隙,缓缓地流淌出疼痛的积液。
只是一点点的疼,却不能让我改变多年对她的印象。
她和父亲一样,是我不能说的秘密,像是依附在皮肤上丑陋的伤疤,只能被遮掩。
车在淮河路停下时,上来几个穿着校服的女生。我顿时紧张起来。这附近有很多所学校,七中也是在这片区域,说不定就会遇到认识的校友。
我下意识地瞟了眼她们胸前的校牌,很不幸的居然正是七中的。条件反射似的,我赶紧扭过脸,将衣服上的帽子戴到了头上,小心翼翼地掩饰着自己。
她们向走廊里走来,在我旁边站定后,开始唧唧喳喳地讲话。讲学校里的老师的糗事,讲某个女生的坏话,讲着讲着就扯到了某个男生。
其中一个突然神秘兮兮地说:“我昨天见到程陌的女友了!”
“这有什么好稀奇的,昨天好多人见到了。”另一个女生不屑地接过话,“就是二年七班那个做作的狐狸精。那女生还真是不简单啊!”
我肺都气炸了,却不好发作。
不自觉地拉扯着帽檐,希望不被发现她们口中的狐狸精就在这里。
“我们程陌真是可怜啊,竟然喜欢上那种货色!”
“就是,现在这个社会,越是故作清纯的就越是城府深。要不然怎么能把我们的王子弄到手!”
几个女生越说越过分。
我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拳头,“狐狸精”“小妖精”这类的称呼都是我的禁忌。只要一听到我就想要抓狂。
扶着栏杆的手心湿漉漉的。
我换了只手,保持着尴尬的姿势,继续煎熬着。
细雨绵绵,窗外的风景跳跃变换。公交车路过一个个站台,一次次地停下,又一次次地开走。
我眼巴巴地盼望着这几个可恶的家伙早点儿下车,她们却仿佛故意跟我作对似的,完全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公交车行至芳草街,我拉了拉母亲,示意她到家了。
“千寻,你戴着帽子干什么?是不是感冒了?”回过神来的母亲,一脸紧张地问我。
她声音很大,周围的乘客纷纷将目光扔给我。
我没敢回头,却有种直觉,七中那几个女生的目光肯定夹杂在其中。想到这里,我的脸刷的红了,将头摇晃得像拨浪鼓。
大概被我夸张的表情逗乐了,母亲笑了笑,伸手想要牵着我下车。
未经大脑同意,我已经将手藏到了背后。
母亲的笑容刹那之间僵住,默默地走在我前面。我躲避在母亲身后,埋着头匆匆下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