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老头脸上还挂着土和汗,我们有些不好意思启口,南特猜出了我们的心思:
“问吧,我喜欢被打扰。”
我们相视片刻,问:“为什么不做些提示,保护彩山?”
“我讨厌施加限制……人们驱车几百里来这儿,他们应该看到的是“爱”,而不是满山的“禁止”。我爱那些捐款帮我的人,也爱那些留下淤泥的人。”说罢,他吃力地掰起自己的脚,亮给我们板结着黄泥的鞋底。可以想见,对于腿脚僵硬的老人,这是怎样的累赘。
南特忽而严肃起来,苍老的声音变得急促,他指着山上的红心说:“不要相信教堂,他们说上帝只爱犹太人……或是只爱皈依的人。不!上帝本身就是爱,爱每一个人!”
我们曾一直迷惑不解:为何笃信上帝的南特不皈依教堂,却寄身荒丘;也曾搜肠刮肚,想找个词概括老人的精神世界——执著,虔诚,狂热?不,都不对!因为从一开始,我们就误解了他的信仰——他心中的上帝本不存在:那不过是神的泡影、爱的金身!
“能讲讲在您36岁的时候,为何突然信了上帝吗?”
“1967年前,我是个无所事事的退伍老兵。没读过书,满口脏话,粗鲁无知。那天,我无意翻看圣经,读到:‘主,我是个罪人,请进入我的身体,主宰我的心灵。’我若有所悟,把这句话反复读了几十遍,突然痛哭起来。”南特没说完,竟又红了眼睛。我们猜不出当时有怎样一种感动,强大到何种程度,能让一个人在43年后讲起,还能触动真情。
“我36年来的躁动、迷茫、困惑、蒙昧,都因为缺少一样东西——忏悔。”老人指指远处的荒丘,砸砸胸膛,“所以,我把倾注一生心血的作品,命名为‘救赎之山’。”
和老人的谈话断断续续,因为他的答案,总像丢落心底的炸弹,一波波地引爆,留下许久的轰鸣声,让我们理不住思路。
“您的救赎之山,会有终结的那一天么?”我们问。
“我的生命没几年了,每天都可能是终结。但如果有一天,它能成为国家遗产,几十年、几百年,顽强地站在这里,让后世还能看到那山上的红心——也许,这才是真正的终结。”
天已大亮,游人渐多。老人忙于接待,我们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凯文说,网上有许多关于你的流言,你最想纠正什么?”
南特乐了:“我不想纠正。让我们保持简单,心存博爱,至于我个人垃圾一样的故事,就忘了吧。流言?我就是流言!”
或许南特说得对,他的故事不需赘述。就像移山的愚公,在“太行”、“王屋”的重压前,何时关注过身后的评价?
愚公移山,南特画山;愚公为了不绕路,南特则无欲无求;愚公未竟的事业,尚有“子子孙孙无穷尽也”,而南特终身未娶,孑身一人;愚公最后感动了“天帝”,派“力士”下凡,遂了心愿,南特虽感动了千万美国人,但他们不但不是“力士”,还将“救赎之山”践踏得满是泥污……
更不论他并非生长于此,只是偶然停留在这荒野山村;也不论生活何等孤苦,做伴的只有画在车厢上的飞鸟天光;何况他亦非天生的愚钝,只是自愿承担经久的修磨;更不是没有信仰,只因上帝恪守博爱,才不会偏袒地许他以永生——这些,让我隐约想起菩提树下的佛陀,和背负十字架的基督……
当愚公超越凡俗,便与上帝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