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敏立即骑自行车去中南海看望父亲。
朱德住处靠近中南海西门,朱敏回家一般也从西门进去。她到西门后,和以往一样掏出进入中南海西门的证件,递给站岗的卫兵。
卫兵看了一眼说,证件已经失效,不能进去。
朱敏一听,吓一跳,几天前还能有效,今天就没效了?她连忙说我是来看父亲的,我父亲是朱德……
卫兵不听她的解释,只是说,这是上级的命令,他不能违反命令。然后像木桩一样,笔直站立,目不斜视,望着前方,指挥车辆进出。
朱敏知道,怪不得卫兵,他是在执行命令。
朱敏呆呆站立在空旷的门外,仿佛这红墙这中南海这经常进出的西门从来都和她没有关系一样。
她第一次用真切的眼光,打量这处原本熟悉现在却感到陌生的地方。第一次发现绛紫色的红墙那么刺目,习以为常的院墙此时让人感觉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一座高入云霄的大山。
原来一堵墙可以让人品赏世界上最残酷的剥夺——自由和亲情。
如果说以前朱敏流落异国他乡是无家可归,那么,如今朱敏是有家难归,站立在亲人的家门口,却不能进去……
中南海里上演这幕红墙内外亲人不能相见的悲剧,恐怕属于“文化大革命”时期的独幕剧了。“文化大革命”以后,再没有听说哪位领导人的孩子不能进中南海和父母团聚的怪事了。
朱敏从卫兵镇定的神态看,进不去已成定局,就走到旁边的传达室给父亲打个电话,告诉父亲她不能进中南海了。她以为父亲会给警卫局领导打电话,让她进去的。哪知朱德在电话里听说女儿不能进中南海,许久没有说话,好一会才说:“不让进来,就不要进来了,我们没有什么,你们不要担心。要相信党中央,相信毛主席,这种状况会结束的。你在传达室等一会,我让你妈妈去门口……等以后能进来,再回家来,好吗?”
朱敏不知道父亲所指这种状况是指中南海门岗还是社会状况?因为是传达室的电话,她不敢多问,只好等见到康克清妈妈再说。
朱德没有料到,自从女儿这次不能进中南海,也就意味着家人再也没有进中南海看他的权利了。他所说的“等以后”,竟然一等就是四年,直到1971年林彪摔死,“疏散”在遥远南国的朱德再次重返北京,才和女儿团聚。但是他为了以后能和孩子们团聚,他再没有进中南海居住,而是搬到偏远的万寿路。
过了一会,康克清急匆匆地来到传达室,和朱敏谈了父亲的近况。听说父亲除了沉闷外,其他都说得过去,朱敏这才放下心来。但是不能和父亲见面,心里觉得堵得慌,有一种自己被隔离或者是亲人被软禁的感觉。
康克清正在为朱德可能要遭受批斗心急如焚,她一见朱敏,如同看见可以诉说知心话的人,她的着急她的忧虑,强烈地表现在她的言语中。可是作为晚辈却无法分担康克清妈妈的忧愁,只能在传达室里一边唉声叹气,一边小声劝解,让康克清妈妈负重的心灵得到一些释放。
后来批斗朱德的大会在毛泽东亲自干预下才偃旗息鼓,草草收场。
正像朱德预料的那样,主席是了解他的。到了1967年的下半年,元帅府的骨肉分离闹剧愈演愈烈,最后连康克清也有家难归了,她不能再在家陪伴朱德,被全国妇联造反派组织拉去批斗游街,吃住都在中国妇联的大院里。朱敏再次去中南海时,只见父亲拄着拐杖,牵着他们的大儿子,步履蹒跚,远远朝传达室走来。
朱敏一惊,康克清妈妈呢?怎么让父亲一个人来?多日不见父亲,他明显地苍老了,白发增添了许多,谈话时爹爹的神色忧郁,看得出来,父亲的心情很沉重。和女儿见面,不再像以前那么乐呵呵的。朱德没有多说什么,一一询问了几个外孙情况后,然后又和以前一样,要朱敏积极参加学习,正确理解“文化大革命”运动,把孩子教育好,要让他们读书,不要散在社会上。
朱敏问他康克清妈妈呢?朱德低声说,在妇联参加运动,暂时不能回来。
一边的儿子,悄悄靠近朱敏的耳朵:“奶奶被抓去游街了,昨天还在西单看见奶奶被押在汽车上,脖子上挂了好大的牌子,上面还有红叉叉呢!”
朱德不再作声。朱敏也不想再问什么了,在这个谁都可以进来的传达室里,他们父女能说些什么呢?
朱德起身离开了传达室,女儿望见他渐渐弯驼的背影,想,爸爸嘴上不说什么,不等于心里不想事。他比康克清妈妈更难,妈妈有什么苦恼还能和我们说说,可是父亲这样的身份和在这个高层领导的位置上,他的内心话只能自己闷着,精神上的重压只能自己独自承受,否则像父亲这样乐观的人不会那么快地苍老,情绪也不会那么低沉。
眼泪无从弥补永远的失去。如今女儿手中唯一的亲笔信,竟然是从别处征集来的
自从朱德开始被红卫兵大字报打上红色叉叉后,朱敏一家在北京师范大学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紧张,一天比一天沉重。按照造反派的逻辑推理——“老子反动儿混蛋”,朱德的女儿势必在劫难逃。
果然没有几天,一生执教鞭的朱敏便在家中开始“迎接”频繁“光临”的红卫兵小将们,洗耳恭听他们的“教育”,看着他们挥动纤细的臂膀,口口声声要她交代父亲反毛主席的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