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明亮忽然感觉到双脚被人抱住了。这一刻他正伏在半人高的草丛里,探头往前方看,前方是杂乱的灌木丛以及一条下山的小路。
“放开!”雷明亮低声吼。
再伢子和庚伢子各自死死抱住父亲的一条腿,就是不放,怎么能放呢,“爸爸,妈妈说一定不让你下山!”“爸爸,鬼子会吃掉你!”
雷明亮被孩子缠得筋疲力尽了,一屁股坐在草丛中,忽然像想起了什么。
“再伢子!”
“爸爸?”
“把嘴张开!”
大儿子把嘴巴张大,父亲仔细嗅了嗅大儿子的嘴。“庚伢子!”
“爸爸?”
“把嘴张大!”
二儿子也听话地把嘴巴张大。父亲又闻一闻,闻了就生气:你妈妈还是没给你们吃啊!
他拉着两个儿子站起来就往山沟里走。显然,他对妻子不满意。
张圆满刚钻出窝棚,就迎着了丈夫的难看的脸色。“你给再伢子喝了吗?你给庚伢子喝了吗?我爬东山崖,一整天采的野菜,你煮了给谁喝了?再伢子庚伢子都要饿死了,你看不出来?你自己喝了?”
九斤大妈闻声走过来说:雷一哥啊,雷一嫂心善啊,她是看见那边树下翠凤没奶水,伢子饿得哭,所以把一盆野菜汤端过去了!雷一嫂,你是菩萨心肠,你可别动气,你不怪雷一哥这么问你,他也是饿慌了!
雷明亮说:圆满,你就是不给再伢子喝,不给庚伢子喝,也得给自己喝下去!想想你肚子里的那条命,也有三个月了!你不照顾自己,也得照顾肚里的伢子呀!
再伢子说:爸爸,我跟你挖野菜去。我晓得哪种野菜没有毒。
庚伢子说:爸爸,我也会挖!
雷明亮对妻子说,逃来宁家冲都两个月了,我不能看着我两个儿子活活饿死,我也不能看着你活活饿死,还有你肚子里的细伢子!家里那个瓦缸,你记得不,还有两斗谷糠,我记得的,一定要拿来!”
不要去!雷一嫂像只兔子似的跳起,拉住丈夫说,饿死你也不要去!鬼子就在谭家!
两个儿子也一齐抱住父亲:爸爸!不能去!
我已经是半个废人了,再这么坐着等死,等我饿死,等全家饿死,我就更是个废人了!
九斤大妈眼看雷明亮的眼睛越来越红,便喊她的远房侄子:茂林!茂林!
彭茂林赶过来,彭茂林是这么对雷明亮说的,他说雷一哥呀,不要说你憋气,我也憋气,大老爷们的,看着女人伢子这么遭罪,哪个心里不煎着熬着?可是雷一哥你想想,前天阿林冒死下山,就给逮了绑长沙了!昨天早上,大根二根两兄弟,刚下山,还没进村,就叫鬼子发现了,撒腿一逃,就是嘣嘣两枪,两条命没了!雷一哥,我茂林一直是把你当亲哥的,我是为你好,你别下山,还是凑合着挖野菜过日子吧!
雷明亮说是有人被抓了,可也不是说哪个都被抓了!水富不是去村里走了一趟吗,不是把两升米弄来了吗?
看来是管不住雷明亮的一双脚了。
龟田少佐啃下一块油晃晃的猪脚圈,抹抹嘴,眼睛斜着谭四滚子。他琢磨不透这个胖胖的维持会长对大东亚共荣圈究竟是真心实意还是虚与委蛇。
“你的,办事的不力!”少佐说,“这么多的村民,都逃进山的!一个月的不回,两个月的不回!我们长沙的苦力的大大的少,你的把村里人藏起来,良心的坏了坏了的!”
这话急得谭四滚子鼻尖上出油迹,他说,太君,只要他们一下山,我就向皇军报告!
龟田手指谭七少爷,对谭四滚子说:你的儿子?
谭四滚子说是。龟田说:两天之内,我的带不走二十个苦力,你谭会长,是不是想把儿子的,交给皇军的带走?
谭七少爷顿时脸白,但嘴上还在笑。喜宝趴在相隔客厅的红漆板壁上瞅缝隙看,这时候就扭头问母亲:鬼子要抓爸爸?
他的嘴顿时被谭七少奶奶扪住。
只听谭四滚子小心翼翼说:太君放心!这两天就有下山的,不下山他们就饿死了!今天肯定也有,下山的人会越来越多!喜宝,过来!你养的四条狗呢?太君,我这孙子,五岁,就喜欢养大狗,狗可听他的话呢!喜宝,你带上狗,跟你爸爸去村口,去桥头,每个口子都趴一条狗,不要叫,晓得不?不要叫,一叫他们会跑,一定不要叫,等到走近了,啊呜——咬上去!咬住他们!
“走,喜宝!”谭七少爷下令,“带上大黄二黄,马上走!管家,一齐走!”金有德应一声,立即跟上。日本人很凶,东洋刀说拔就拔,他心里也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