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对我的关心,就像是对他的机器一样。他以为提溜着扳子,拧个螺丝,上个松紧就行了。所以,他最爱说的话就是这句:“机器坏了,就得早修理,不然就成了大毛病。”?我就是他的机器,要是坏了的话,最好的办法就是修理。
老爸修理我,经常是喝了酒之后,用脚狠狠地乱踹一通。不过还好,我已经习惯了。每次被修理,我就会在爸爸的眼皮子底下,思考一些隐秘的问题:他是我想要的那种父亲吗?他爱我吗?他真的只是为了我吗?我为自己的敏感而感到羞愧。可是我不能停止这些思考。读书读得多了,就禁不住多想一些问题。
我和罗大头后来就这个问题讨论了很多次。我确认,他不是我想要的那种父亲。我想要的,和书里读过的朱自清的父亲差不多,应该有蹒跚的背影,还有一双可以看着我微笑的眼睛。那眼睛在说:“是的孩子,你继续说下去,我会有兴趣听你说的。”?而我的爸爸他没有,哪怕一丁点儿。他只是很粗声大气地说:“我跟你说,少给我添乱,不然我会没有耐心,当心修理你!”?我感觉在我父亲眼里,赖小巫只是个容易出故障的机器,不太好使,需要他不停加固螺丝,这真让人心烦。
老爸第一次修理我,是从我进城后的名字开始的。我原名叫赖晓武,可是班里同学都喜欢给人起外号,大家之所以叫我小巫,是因为我长了一张看起来很哈利·波特的脸。
哈利·波特的魔法学校我不知道,刚到城里来,我还没有看过这部电影,也不知道电脑怎么玩。后来有很多人说,赖小巫,你可真像哈利小巫师。我这才买了本《哈利·波特》,?也很快喜欢上了哈利。我喜欢小巫这个名字,就这样把名字改成了赖小巫。
我老爸为了这个女里女气、怪怪的名字大发雷霆。他一边用脚踹我——修理我一边说:“到城里不学好,倒学些怪样子。我挣钱送你到城里来,你以为容易得很是吧?”?我没说容易,也没说不容易。因为我老爸不喜欢生气的时候,谁来打断他的话,他只是自说自话,给自己加油而已。我缩着身子,不说话。一下,两下,三下,四下,等他踹完了,我站起身来,跑到屋子里去看姥姥买的书,还有姥姥的照片。
姥姥去世的时候,样子看起来美极了,淡淡的笑容疏散在脸上,眼睛温和地闭着,像是到了一个幸福的地方。她有一张很慈祥的脸。皮肤很白,额头上的皱纹也不多,一点都不像个乡下的老人。听说姥姥原来是个老师,很老很老的老师,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再继续当下去,而是回到了乡下。
姥爷很早就去世了。姥姥种了点地,每天忙完地里的,就带着我欣赏乡下的美景。很多人都说姥姥很怪,乡里的风景有啥可看的呢?每天都那样子。可是姥姥不这样认为,她总是说,乡里的空气在哪里都买不到。我大口吸进去,觉得甜丝丝的,这种昂贵的空气,我整天都在呼吸。在十二岁之前,我一直都为此感到很幸福。
我为姥姥的离去,整整沉默了一个星期。我相信她是到了一个幸福的地方,可以大口地呼吸昂贵的空气。但是我为自己感到难过,我再也没有机会和她在一起,听她讲故事,给她讲好玩的事情。我发现自己从此缺少了一个最好的朋友,她是我的第一个大人朋友,大人们没人愿意做我的朋友。
你可能觉得我有些矫情,其实是真的。我从小就跟着姥姥,姥姥就成了我的全部。更重要的是,她还是我的朋友。我从八岁那年开始,我就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我一直都乖乖地跟着姥姥,她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害怕她什么时候突然走了,不再拿我当朋友了,那时候我该怎么办呢。
每次老爸老妈从城里回来,数落我不懂礼数,整天只知道疯跑,身上脏兮兮,姥姥就总会站在我这边,但是她不会生气,她只是轻轻地说:“孩子健康,高兴,比啥都强。”?她说的很对也都是事实,于是我爸妈就没话可说。很多时候我都觉得姥姥和我是一伙的,而老爸老妈俩是另外一伙儿的。我们双方的力量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