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夏天,山东画报出版社《老照片》丛书的编辑冯克力、张杰来北京组稿。我是《老照片》的特邀编辑,三人一起商量选题。我说从网上看到戴晴写了一篇介绍黄万里的文章,感触很深。1957年,中国请苏联专家设计了三门峡水库,开工前中央曾召集国内专家70人讨论这个耗资巨大的工程。当时能够对苏联专家的方案提出不同意见的有温善章等数人,而完全反对在此修坝的只有黄万里一人。他力陈建坝拦河之害,说:“一定要修将来要闯祸的,历史将要证明我说的观点。”并说,一定要修,请勿将河底的施工排水洞堵死,“以免他年觉悟到需要刷沙时重新在这里开洞”。当时高层听不进黄万里的诤言,不但坚持按苏联专家的设计堵死了排水洞,而且把黄万里打成了右派。1959年毛泽东批判彭德怀时还说:“你和黄万里一样脑后长着反骨”。三门峡水库1960年开始运转,第二年泥沙就淤积了渭河流域,良田浸没,土地盐碱化,威胁逼近古都西安。于是只好降低水库水位,拆除15万千瓦发电机组,改装5万千瓦小机组,重新打通排水洞,以泄泥沙。这一折腾,前后“缴学费”不下百亿。渭河平原29万农民被迫向宁夏、陕北等缺水地区移民,其中惨剧无数,后遗症至今未能解消。冯克力也听说过黄万里其人,他提议,如果能和黄万里联系上,我们不妨在《老照片》上介绍一下他的故事。
黄万里先生是清华大学水利系教授。因为我平素涉及的领域多在文史方面,和水利不搭界,觉得克力的提议虽好,却不知如何才能与黄万里先生联系。思来想去,还是得求助于李锐老。他曾是新中国水电事业的掌门人,在三峡问题上与黄万里同气相求,可能有黄老的联系方法。我给李锐老打了一个电话。他说,认识黄万里,但手头没有他家的电话号码。但他告诉我另外一个朋友的电话。经与那位朋友咨询,我们拨通了黄老的电话。黄老听说想要拜访他的客人来自山东,十分高兴。原来,黄老的夫人丁玉隽是山东人。当下约定,第二天上午到他家见面。
赵诚是我的老朋友,在山西省委党校任教,当时正好在北京出差。知道我和冯克力、张杰要去拜访黄万里先生,愿与我们同行。于是,四人一起打的,来到清华大学九公寓黄万里家。
黄老当时已经89岁,但精神很好。稍事寒暄,便进入正题,与我们谈起他的水利思想。他从黄河的特征谈起,他说,人们因黄河挟带泥沙而认为它是害河,其实,黄河是一条好河,正是这些泥沙冲击成了黄河三角洲平原,成为中国最大的三角洲,比长江三角洲、珠江三角洲都大。这片大平原,养育着几亿中国人口。他说,“黄河清,圣人出”的想法不符合自然规律,是荒唐的。我过去知道三门峡工程是新中国建设史上最大的败笔之一。但黄老对黄河的分析仍然让我眼界大开。我忽然醒悟,河流也是有生命的,而黄老学说的高明之处,正在于他能把河流当作活的生命来尊重。那天,他从黄河谈到长江,又谈到雅鲁藏布江,谈到他给中央领导人的上书,谈到有领导人委托人给他回话。我还问他,您被打成右派以后,父亲黄炎培有什么看法。他说,他同情我,但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