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民国初年开始,由于力的政治的主宰,物质主义大流行,精神的价值、伦理的价值越来越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穿衣、吃饭;食色,性也。国家要强大、人民要富裕,成为了流行至今的主流意识形态,在国家意识形态层面,它表现为GDP为中心的发展主义,而在日常生活层面,则是物欲至上的消费主义。国家与日常生活,具有深刻的共谋关系。消费主义不仅是一种享乐的人生,而且是一种价值观。人生的意义无非是满足欲望,成为人上之人。有钱才能过上好日子,才有个人的体面、身份和尊严。在这个世俗化时代,什么样的人才属于成功人士?不是看你有没有德性、有没有知识,是不是精神高尚,而是看你拥有的外在象征:你穿什么品牌的衣服?开不开车、开什么牌子的车?有没有房、住什么档次的房?这些都是你在社会上是否被尊重、被看得起的身份象征。你消费得越多,过的生活越是高碳,便越有身份、令人羡慕,活得有尊严。整个社会很少有人去思考伦理和精神的位置在哪里,中国需要什么样的核心价值,富强之后中国将展现什么样的文明。
民国初年乱成那样,当然激发起知识分子的反思。先是杜亚泉,然后是章士钊、陈独秀、张东荪等,开始注意到民国之所以共和失败,问题不在政治,而是政治背后的文化。他们意识到光追求富强不行,还要重建文明。于是,到五四新文化运动期间,知识分子争论的核心与清末民初相比就改变了,从富强转向了文明。用陈独秀的话来说,在器物的觉悟、制度的觉悟之后,最后的觉悟应该是伦理的觉悟,解决整个民族的文明大方向。是全盘引进西方文明呢,还是建立将中国与西方调和起来的第三种文明?五四时期的东西文明大讨论,虽然文化激进主义与文化保守主义的立场不同,但他们的关怀是共通的:文明代替富强,成为时代的主旋律。
九十一年前的五四运动不是一场纯粹的爱国运动,而是具有世界主义背景的爱国运动,五四爱国青年们争的不仅是中国的权益,更重要的是天下的公理。巴黎和会之所以不公正,不是因为它侵犯到了中国的国家利益,而是因为它违背了世界公理。今天我们回过头来看五四运动的学生宣言,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五四爱国运动的精神所在,不在爱国,而是捍卫文明,捍卫全球公认的普适公理。
差不多一个世纪之前,胡适在美国留学,在日记里这样写道,拿破仑大帝当初曾经以睡狮比喻中国,睡狮醒了之后世界要为之震惊。胡适在年轻的时候曾经是一个狂热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者,将自己的名字都按照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自然法则,改为了胡适之。他到了美国之后,恰巧欧洲打了一次世界大战,这一仗将胡适打醒了,他发现迷信生存竞争的富强梦最后会给人类带来毁灭。他在日记里面继续说,我们今天都引用拿破仑的话,以睡狮来比喻中国,这是不妥当的,中国应该称为睡美人。中国之强,贡献给世界的不应是武力,而应该是文物风教,这就是中国的文明。
进入21世纪之后,中国开始崛起,“中国制造”这面旗帜插遍了全世界七大洲,包括南极洲,连企鹅都可以看得到。中国以世界工厂征服了全世界。但是经济力这个东西真的能够让人家心服口服吗? 20世纪初的时候,德国曾经也想成为世界第一,做过一次强国梦,最后以发动战争而自取灭亡。日本在70年代经济起飞时,也梦想“日本第一”。但是到了90年代初,日本开始长期的经济衰退,到今天还没有从阴影里走出来。当年的德国和日本,只有军事力、经济力和金融力,但是缺乏普世的文明,缺乏征服人心的文明价值。西方从17世纪开始称霸全球,最初的葡萄牙、西班牙,徒有海上贸易和霸权的实力,背后没有文明精神的支撑,最终只能昙花一现。英国和美国之所以能够在19、20世纪分别称霸长达一个世纪,除了其军事和物质的实力,更重要的是其有现代文明的凭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