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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回想这位不幸的诗人时,不由得忆起了我那个时代的诗歌。
我忆起了当时流行的几首多愁善感的、忧伤的情歌:《啊,这只是一场梦》、《燃烧吧,烧烧吧,我的星星》、《花园里的菊花》。
不瞒诸位说,当我突然忆起这些已经遗忘了的旋律时,泪水涌上了我的眼眶。
“这就是我伤逝的来由,”我想,“这么说来,我悲悼的并非那个既有富人又有乞丐的‘花花世界’,我悲悼的是那种忧伤的诗歌,这种诗歌同我是血肉相连的。也许这种诗歌的确是美好的吧?”
我开始回忆我那个时代的诗。
那都是些非常好的诗。是勃洛克、叶赛宁和阿赫玛托娃的诗。
然而在他们的诗作中蕴涵着多少痛苦呀!这几位诗人吟唱的是多么忧郁的旋律呀!为什么?
仅仅是因为他们对他们的生活不满意吗?不满意他们在其中生活过的那种社会制度吗?不,未必见得。
我突然记起了勃留索夫的两句诗:
你们,将要消灭我的人,
我高唱着赞歌欢迎你们。
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他为什么不说用赞歌欢迎那些将要消灭不平等、极端的不公正和贫困的人?不,我们知道诗人是欢迎革命的。他加入了革命的行列,追随革命,想见到新的世界,新的人。可他究竟为什么要把这么严酷的字眼用到自己身上呢?
我开始翻阅勃留索夫的诗集,他的日记和他的书信集。
我发现他是一位很不错的诗人。然而他又是个情绪大起大落的人!他经常要克服那么严重的忧郁症!
在他的音乐中,在他的思想里,可以听到那么明显的歇斯底里的音符!他的心中存在着灾难感!
毫无疑问,他不认为自己是个健康的、够格的人。所以他才这么说。
想必他是不愿让艺术掌握在神经衰弱者颤抖的手中的。是不愿让艺术灌输旧的感情,培育旧的人的。
他讲的话是多么的严酷!他找到的出路是多么可怕!
也许这种灾难感、歇斯底里和忧郁症仅仅是大诗人所特有的,因为他们具有崇高的使命感、高度的同情心和高级的意识?
也许其他的诗人都是用高昂振作的嗓音唱出对大自然的赞歌的?
我开始翻阅我那个时代的诗篇。
不。也都一样,只是写得差些,苍白些,糟糕些。
勃洛克像变戏法似的把他那个时代的形形色色的感情通通融合到自己身上。然而他是个天才。他以他的天才使他所想所写的一切都显得高雅。
那些没有这种高雅和审美感的蹩脚诗人的诗句是非常糟糕的:
仙女睁大绿宝石般的眸子,
对着一棵小草久久地凝视。
她的衣裳美丽得出奇,
缀满蛋白石、黄玉和橄榄石……
多么雕琢而又贫乏的语言,多么肤浅可笑的想象力!而这个诗人实际上还是个不坏的诗人!
我的女皇有座巍峨的宫殿,
殿内有七根黄金的柱子,
我的女皇有顶七角的皇冠,
上边镶着数不尽的宝石。
不,读这种诗叫人生厌。听这种平庸幼稚的音乐叫人受不了。看到这种浮华的诗句,这种可怜的,矫揉造作的象征叫人不舒服。
我又翻阅我们当年都读过的,而且想必是爱不释手的那些诗,却无动于衷,没有一丝一毫的激动。
我不相信我,
只相信高空闪烁的星星,
星星通过银河,
赐与我切实可靠的幻想,
还在无垠的溟漠
为我栽下非人世的花朵。
不,我不惋惜这类诗歌的消亡,不惋惜失去了“非人世的花朵”。
我也不惋惜在有些诗歌中所见到的那种朝气的消失:
我信仰光明的肇始,
我洞悉黑暗的真谛,
夜晚在黑暗中摇我入睡,
以便我让白昼见到花卉。
去它的吧,这种所谓朝气蓬勃的诗歌。它是令人厌恶的:
我温存地握住你的纤手,似火一般炽烈,手被我折断了。
我把你拥在怀里,尽情地吻你,抚摸你,使你窒息得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