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向李老头要求,带着他去科巷找我二姐。他气愤地责怪我真不懂事,你自己的命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想去找你二姐。恐怕她早被打死了。我哭,他又很同情的劝我,鼓励我。
天快黑的时分,我们本想向西经洪武路直接进入难民区。但眼前没有与淮海中路平行向西的小巷,同时也怕被金昌里楼上的鬼子发现,故被迫绕道到淮海中路东段。在一家小店的后院里,从一个老头的口里得知:许老太太昨天下午和邻居数人已经逃进了难民区。至此我才放心下来。然而我心中仍惦记着我二姐林秀英的人身安全。
当晚,我们五人摸黑,借助远处的火光,试探着一步一步向北来,打算从中山东路向西到新街口直接进入难民区里。又发现路上有巡逻的鬼子,被迫横越中山东路,在枪声中又有两人被打死。麻子、李老头和我心里早已划算好了,听到枪声拿出吃奶的力气快步狂跑,钻进碑亭巷小跑一气。估计身后没有鬼子追杀才拐进一个小巷,见有一线灯火迅速跑进这家躲藏。我的一颗心惶惶跳得剧烈,想到不知何处才是逃命的尽头,随时随地都有被鬼子打死的可能,伤心的又抽泣不停。李老头又怪我又劝我,麻子又鼓励我,我才停止抽泣。
这家宅深三进,也躲藏着好几个逃命的人。刚才一个警察点蜡烛换便衣才有灯光。我们向他们谈了逃命中所见的惨状。从他们口中我们得知:南京城里已经涌进来好几万日本兵,小营一带、国民政府、西华门的中央饭店、新街口的国货银行、交通银行、外交部、铁道部,四面八方都住有鬼子,到处追杀中国人。
换上便衣的警察掌握的情况更多,判断的也令人信服。他告诉我们:国民政府上空已升起太阳旗,各城门楼上也都挂上了太阳旗,这些都标明中华民国的国耻和中华民族的仇恨;中山门里尸体成堆,都是日本兵把俘虏和难民赶到城墙脚下,全都用机枪扫射杀害;各城门,各要道都有日本兵把守,见到中国人不问是青年还是老人还是小孩,不分青红皂白地就开枪打死,城里城外被日本兵杀死的中国人不计其数;中山北路,中央路上被日本兵杀死的人最多,尸体成堆,血顺沟淌,尸体密集的地段人都无处下脚。凡是女人,不问老少,都遭鬼子强奸轮奸,发泄兽欲后又将女人就地杀死。日本兵见到值钱的东西就抢,连香炉、蜡烛台、热水瓶都要抢去,抢后就放火烧房子,毁掉抢掠现场。你们现在看到的火光都是日本兵放的火,城南、城东、城北都火光冲天。难民区已被鬼子封锁,见到中国人往难民区里跑就开枪打死,一个也不放进去。要想活命,只有逃出城去。
大伙哀叹好久,有熟悉南京城里城外道路的人提议从玄武门旁边的城墙上跳入玄武湖水中,游水逃到和平门外。走一步是一步,在城外巡回的余地广阔,逃生的希望比较大。但又有人担心,从玄武湖游水上岸,穿着湿棉衣逃命,天太冷,不被鬼子打死也将被冻死。大伙儿一想也对,又畏难起来。那个刚穿上便衣的警察又说:“你们想要活命,只有千方百计地逃出城外去。城外被鬼子打死的人一定很多很多,你们不要怕鬼,可以跟死人换棉衣穿。到了这个时候,不要计较那些了。”李老头觉得这样做不得,活在世上也要欠“阴债”。但想到别无他路可选,磨蹭好久仍随大伙儿选择跳湖逃生之路。
当晚,我们一行七八个人,或明或暗的月光下,在冷枪声中横越了珠江路,转弯抹角,走过一条又一条小巷,提心吊胆的来到中央路上。借助月光和下关方向冲天的火光,看到路面上成片的尸体,一下子便把我吓得呆如木鸡,眼前尸体挨尸体,两边店门外也横七竖八的躺着尸体,血腥味刺鼻,催人恶心想吐。我心惊胆战,一迈开脚步便被一具尸体绊倒,扑在好几具尸体上,吓得我哆哆嗦嗦不敢动弹。幸亏李老头将我拉起来跟着他们继续逃命。
我们都壮胆绕过一具具尸体,向北走不多远,迎面遇到十多个同样是逃命的人。一问才晓得玄武门旁边上不了城墙,城门口有鬼子更不敢接近;挨近和平门一段坡路可以上城墙,但城墙上有鬼子岗哨,不时用手电筒光圈搜索目标,万不可挨近。于是我们一起转向鸡鸣寺,从城墙倒塌处攀上城墙。我们遇到的那伙人想得周到,做了充分准备,带有两捆很长的粗麻绳。我们把粗绳捆在小树上,一个一个系下城去,一路上小小心心,踩着玄武湖边冻土,在天蒙蒙亮时逃到太平门外来了。
我们都以为城外比城里安全,再不会有鬼子追杀我们,可以舒舒服服地松一口气。其实也一样糟糕,同样随时随地有被日本兵杀害的危险。
太平门外城墙下不远处躺着一片成堆的尸体,从衣着上看有中国军人也有老百姓,肯定是被日本兵集体残杀的。我们小心翼翼地边走边看,细致观察正前方,从一条沟壑中爬上公路,路边两边躺着一具具尸体,到处都是丢弃的钢盔,子弹袋,水壶等。冷不防太平门城墙上响起了炸耳的机枪声,当场有八九个人被打死打伤,我不顾一切的甩开两条腿,紧跟李老头和麻子狂跑。到底跑了多远自己也弄不清楚,只觉得身后的枪声不再响了,又见到路边有一口水塘,三个人不约而同地跑到塘边用手搿水喝足。这时才想起还是前天晚上,在闺奁营老先生家里吃的锅巴,肚里早已空空,四肢无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