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奈戴托·克罗齐是卡尔和汤普森等唯物决定论者的老对手,但他同样也毫不含糊地攻击了反事实问题的“荒谬性”:
当我们对某个事实进行判断时,应该以既定事实为依据,不能有无端的想象……为了排除那些不合理的“假设性条件”,我们必须一再重申历史的必然性……而且要禁止……反历史和反逻辑的“假设”。这种“假设”武断地将历史进程划分为必然事实与偶然事实……它还将一个故事中的事件划为必然事件与偶然事件。人们必须在心里排除掉偶然事件,以便更清楚地了解若没有偶然事件的干扰,必然事件会怎样自行发展。这是一种游戏,我们闲来无事时总是乐此不疲,我们会思考自己的人生如果没有碰到某个人会是什么样子……在这类想象中,我们轻松愉快地把自己看成了某种具有必然性和稳定性的因素,而没有意识到……正是因为我们的确已经碰到这个人,经历了、遗憾了、幻想了,才让此时的思考成为可能……如果我们要认真充分地去探究这个现实,游戏很快就玩不下去了……尝试在历史领域玩这类游戏很不合适,会得出荒谬的、完全站不住脚的结论。
对反事实主义抨击最为激烈的是英国观念论哲学家迈克尔·奥克肖特。在他看来,当历史学家“通过某种思想实验、像思考确定的史实一样来思考可能发生的事情,他就已经脱离了历史的思维轨道”。
如果圣保罗在朋友们把他从大马士革的城墙上放下来之前就被抓住并杀害,很有可能基督教就无法成为我们文明的中心。这么说基督教的传播就得归功于圣保罗的逃跑了……一旦以这种方式来思考,这些事件就立刻不再是历史事件,如此不仅让历史变得乱七八糟、处处疑点,而且完全是对历史的背弃……必然事件和偶然事件之间……有何区别根本不属于历史的思考范畴,这完全是科学对历史世界的野蛮介入。
奥克肖特继续说道:
历史的问题从来不去关心什么事情必然发生或什么事情原本可能会发生,而只是关心那些有事实证据证明的确发生了的事情。如果美洲殖民地问题发生时任英格兰国王的是乔治三世,或许战争压根儿就不会爆发;但由此得出结论认为乔治三世有可能在这个关键时刻改变事件的“自然”进程,就是企图罔顾历史以达到哗众取宠的目的……人们从未要求历史学家去思考在不同情境下会发生怎样不同的事情。
因此,用奥克肖特的话来说,想象事件可能会怎样发展是“一个纯粹的神话,一种肆意过度的想象”。这应该是他与卡尔、汤普森能达成共识的少数观点之一。
不同思想流派的人们都对反事实主义怀有强烈的敌意,这部分说明了为什么通常是小说家而非历史学家来回答我在开始列出的反事实问题。比如,罗伯特·哈里斯出版的侦探小说《祖国》就将故事背景设想为纳粹胜利20年以后的欧洲。随着这类书的流行,反事实问题得到了更为广泛的研究。但这本小说遵从的仍然是传统的惊险故事模式,无法摆脱虚构性,也就自然削弱了故事背景的历史可信度。在作者笔下,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纳粹的胜利并非一场险些成为现实的、多亏无数人牺牲才得以避免的灾难,而是作为一种华丽的背景刺激人们的神经,以便打发候车室里无聊的时光。还有很多小说都基于此类反事实的历史假设:金斯利·埃米斯的《变化》(Alteration)也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他在小说中抹掉了英国的宗教改革。但此类书和那些“未来学”的著作一样和历史没有太大关系。伦敦图书馆在收录与未来学相关的书籍时,礼貌地将其归为“想象的历史”。未来学家们会猜想我们目前面对的诸多可能究竟有哪些在未来会实现,而他们的猜想与预测是基于对过去事件走向的推演。不过,就这些著作的准确性来说,真需要有所判断时,他们可能还会去参考占星术或塔罗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