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斯特里普的秘诀(2)

你的,大大的坏 作者:周黎明


我猜,正是这种内心的不安全感,导致斯特里普不愿从微观角度来分析她的艺术。学院里教方法派,方法派注重内心体验,由内至外产生的表演具有强大的爆发力和感染力,演员和角色到高潮处融为一体。因此,方法派的表演到关键的时候,往往让人觉得这就是该演员的本色表演。不信你看一下德尼罗、白兰度等人大发雷霆的场景,无论什么角色都大同小异。但斯特里普的角色一个个毫无相似之处,就拿近年的时尚女魔头和怀疑同事虐童的修女来说,都是咄咄逼人的半老徐娘,但找不出一丝相似。以她为一个角色每天6小时学小提琴(共练了8周)的精神,她不是那种跟着感觉走的人,不可能到片场才找感觉,一定由外及里做好详尽的准备。当然,她不会刻板地重复自己准备的一切,而是根据现场情况随时调节,包括即兴。因此,现场可能又是由内心生发的过程。

表演上有一种区别于方法派的,我把它叫做技术派。方法派之前美国都教这个,在美国有深厚的传统。绝对的技术派不投入感情,但一颦一笑都设计得很周全。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盛行的大半个世纪里,技术派遭到诟病,但很难说彻底被取代。其实,多数演员不可能做到纯粹的方法派或技术派,而是兼容并蓄,吸取两边长处。斯特里普不可能不为角色投入感情,也就是说,她不可能是纯粹的技术派,我想假设的是,精密设计的成分恐怕不会少,甚至是模仿和设计先行。于是,即便是再感情激荡的戏,演得再投入,一切动作仍在她的掌控之中。因此,她是不可能走火入魔的。

我在拙著《莎乐美的七层纱》中曾写道,美国最大牌的影评家宝琳·凯尔不喜欢斯特里普,甚至说她“脖子底下不会演戏”。姜文看完该文后,跟我说,他深有同感。我起先一惊,后一想,这太合乎逻辑了。姜文是酒神精神的楷模,属于那种到片场找感觉的,而斯特里普则是日神的化身,即便完全“臣服”导演的时候,也会相当理性、客观,不会迷失方向。这就像一个爱喝酒的和一个不喝酒的人在饭桌上,划拳作诗,聊得再开心,总有隔阂。凯尔虽是影评人,更像艺术家,因此看不惯斯特里普的学院做派。说起学院派,网民里不喜欢斯特里普的,用得最多的词就是说她太“学院派”,换言之“放不开”。

放得开的极致大概是所谓“洒狗血”。虽是贬义词,但跟英文中“chew the scenery”殊途同归。“嚼布景”一语,偶尔也有西方影评人用到斯特里普身上,尤其是戏份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而且镜头很长时,梅姨的确大有把布景吞掉的气势。这些批评让我意识到,再好的东西也有人不喜欢,因为艺术没有标准答案,一个人的美食可能是另一人的毒药。感情迸发可以狗血,内敛可以说成表演不到位,一切都看各自的立场。

对我而言,斯特里普表演最让我著迷的地方,是层次。她演的每个人物都有丰富的心理层次,不管说什么做什么,有逻辑的支撑,跟俗套不同。这对于学西方文学起步的我来说,实在是难得的补偿。欧美经典小说中,往往有大段的心理描写,这些段落到了电影里就无法施展,一两页描写浓缩成一秒钟的特写。只有斯特里普(以及少数演技派高手)才能一定程度上再现文学的厚度,为人物铺陈起承转合的心理世界。

在北京论坛上,斯特里普把演电影比作“一系列的一夫一妻制婚姻”,跟一个剧组结合四五个月,然后进入下一个婚姻。最终,好的婚姻记下了,糟的忘却吧。这一场场短暂的婚姻里,她恪尽职守,完美扮演该演的角色,但潜意识中,她一定知道,这事必须拿得起放得下,否则很伤神。如此,才能把临摹生活上升为艺术,又不至于使艺术变为空中楼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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