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阿坚的较劲或叫“追求难度”,让我想起很多。
阿坚二十多岁时,曾只穿一件衬衫过冬,而且是的确良的,而且他并不因此影响正常生活,依旧骑着车满北京乱转,这就算“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吧,他三十多岁时住过一阵平房,曾有一冬不生火,名符其实地睡起了凉炕,但大约岁数渐长,干抗着有些吃不消,他向我传授他的御寒招法:除了夜里加被白天多晒太阳外,最主要的是多吃多喝,而且要吃喝那些热量大的,比如多吃肉,多喝肉汤,茶要喝红茶,最好加黄油,或者热咖啡,或者红糖水,以及吃巧克力。我当时忘了跟他算一笔账,这么个吃喝法,是不是比生个蜂窝煤炉要贵;阿坚四十以后,住过一段地下室,而且是地下二层,这里冬暖夏凉,严寒这个对手从他眼前溜掉了(至于酷暑——单指北京的酷暑——阿坚大概从来就没放在过眼里),而且那一段北京正在流传地震的谣言,搞得人心惶惶,据说有人已跑到外地旅游兼避难去了,当此之时,地下室自然是最安全的地方之一,而且他租住的那个地下室是两室一厅,是他有生以来居住面积最大的,如此宽敞、如此冬暖夏凉兼防震的居所阿坚住得惯吗?他会不会在一切安顿妥帖之后面对安静空旷不冷不热的且音响效果极佳(他有一架台式音响)的“豪宅”心生缺憾坐立不安呢?幸好,潮湿来了,这也是为什么地下二层极其便宜的原因。阿坚在这里住了三个月,也就是说与潮湿奋战了一个季度,最终之所以辙离,主要是因为房管部门不租了,但地下二层还有些外地来京人员包括妓女、大学生、小商贩以及阿坚赖着不走,房管部门在屡次催逼无效下,干脆采取水淹七军这一毒招,据说每天地面积水至少没脚背,多时达小腿,这一招果然见效,小商小贩妓女大学生纷纷爬上地面,只有阿坚,在尺余深的水牢中又默默坚持了数天,那时我见过他,他说如果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住处,便只拎一包,以车站为家,兼在朋友处蹭住……
最终他还是找到了一个落脚点,这是一间楼房,地上一层,朝南,有暖气,但没有门牌号。实际上那是一间楼道门口的收发室,约五平米,因这个大院有统一的收发室,所以每个楼自己的收发室就失去了效用,房管部门于是拿来出租。每月房租水电加起来250元。价钱勉强算公道,因为地界还算不错。面积是小了点,但小,或说逼仄,比之于寒冷和潮湿完全是小巫见大巫,甚至我想,在“住”这一点上,也只剩下“小”能够成全阿坚那“追求难度”的诉求了,毕竟奔五十的人了,整天玩寒冷玩潮湿肯定是吃不消的,而酷暑显然也没什么好玩的,没空调且不用电扇的大有人在,比如我;大,显然更不行,如今有钱人都在比着大,阿坚也无空旷恐惧症;噪音?阿坚抗噪音的能力超乎常人,如果某处的噪音能让阿坚心烦意乱,那么彼处的居民早就起义了。毛泽东年青时代在城门洞里读书号称锻炼意志,倘换成阿坚几乎可以说是如鱼得水,你越乱,他越静,他非常擅长此道,反之,你越静他可能越乱——对了,安静是阿坚的一大苦手,然而在安静这一点上,阿坚极为明智地甘拜下风,他直言自己受不了过分安静,这也是为什么很多朋友在乡下有空房但阿坚拒绝去住。那么,大概就只剩下“小”了,我倒不是说阿坚为了延续自己的风格,有意追求小,但确实当这个五平米的小屋撞上他之后他就一直没动窝,而且,住得有滋有味。
小屋长方形,一面是窗,窗对面是书架,一张床,床头自搭一书桌,就是一块木板,一头架床沿,一头钉两个腿,也就是说他的床与书桌在同一平面,为保证写作时不弓腰哈背,他的床便用砖头垫高,这样有一个好处,就是当他在只有课桌面积大的书桌上耍不开时(比如他经常要写写毛笔字),床头那一部分将褥子掀开便自然漫延成书桌;此外有一把木制折叠椅,椅子摇摇欲坠,多处被他用铁丝捆绑,并且他为这把椅子钉了两个扶手,他说这样舒服手有地儿搁,同样为了搁脚,他在桌下钉了一道木条,可见他也不是一概拒绝舒适。靠床那面墙上,是一幅英文版的世界地图,颜色发暗,显然有些年头,靠书桌那面墙上是幅中国地图,也不新,地图的边角空白处有些小字,记着欠账单及一些易忘的小事。墙上贴两张大地图,倒并不一定是为了抵抗空间的逼仄,地图实在是阿坚的最爱,他不仅爱看地图(一份省图他能看个把小时,而且反复看),而且爱画地图,不是尿炕,是亲手绘制,我们每次出行,他都要亲手画一张路线图,然后复印若干张,人手一份,然而每次出行归来,除了阿坚的那张图在出行中因经常被他掏出来展看并向大家指点,所以总是变得皱皱巴巴甚至一些字迹线条已被磨去,其它人的图大都完好如初。每次出行,我们跟在阿坚身后,对自身命运均采取听之任之不闻不问的态度,这主要是因为阿坚的领导组织能力太强了,他集策划、领队、向导和会计于一身,他尽心尽责,精打细算,有这么一位能人,其它人自然乐得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