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2年,还在大陆与清军竭力对抗的郑成功阵营里,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件:一个骁勇善战的部将逃走,郑成功一怒之下,断然将该部将的父亲与弟弟斩杀了。
动怒在郑成功看来挺顺理成章的,不过是杀杀人而已,也不算什么天大的事。他也算少年得志了,偏偏是得志于国破家亡、世道混乱之时,年复一年风不调雨不顺,令他内心有太多的疼痛郁结,脾气于是就跟着涨上来。别的时候,他对兄弟、叔伯、周围战功频立的大将都敢动刀子,就连大儿子郑经也因为乱伦事件差点人头落地。总之他一怒,问题就很严重。
这一次,问题更严重,因为逃走的那个人是施琅。(施琅小注、施琅像1、施琅纪念馆雕像)
比郑成功年长3岁的施琅是福建泉州晋江衙口村人,自幼习武,熟读兵法,17岁就成为郑成功父亲郑芝龙的部下。1646年郑芝龙降清后,施琅跟随而去,两年后又转过身投奔已经自立山头的郑成功,重新加入抗清队伍。那时,郑成功28岁,施琅31岁,都血气方刚,也都脾气火爆。他们太相似了,从智力到性情。刚开始两人也曾有过惺惺相惜的蜜月期,郑成功委施琅以左先锋一职,视其为自己的左右臂,而施琅确实也非常卖力,挽起袖子从出谋划策、训练人马到东征西战,流汗不惜,流血不惧。然而,这样的好景却不长,随着战功屡立,施琅脾气渐长。而郑成功,他本来就是个火药筒,偏偏又有诸多不顺接踵而至,终日整个人都处于烦躁中,有个引信,一点就着。于是他们生隙了,摩擦不断,恶性循环,彼此被伤。很遗憾,两个坚硬的男人,在那个凶险阴郁的岁月里,却不能焊接成一块更坚硬的钢板,一起抵御坚风厉雨的侵蚀。
顺治九年(1652年)农历四月二十日,施琅手下一个叫曾德的亲兵违反了军法,因怕被杀,慌不择路逃到郑成功处请求保护。听到悲怜的苦苦哀求,郑成功或许动了恻隐之心,或者因为对施琅早存不满而故意为之,总之他不觉有罪,反而把曾德召为亲随。此事至此,本来可以有个了结了。郑成功是首领,首领往往代表正确,服从便是了。然而施琅并不服,他的牛脾气也上来了,竟任性地派人将曾德抓回,二话不说,一刀给砍了。
这就有点犯上了,至少郑成功觉得施琅让自己脸面扫地,他怒不可遏,下令将施琅以及施琅的父亲施大宣、弟弟施显一齐抓了起来。关押期间,施琅设计逃脱,一走了之,却没有料到此举更为彻底地激怒了郑成功,郑成功久已积存于心的怨气终于大爆发。于是刀起头落,施琅的父亲与弟弟都命丧黄泉。
这个悲剧令双方两败俱伤,伤进骨髓。3具冰凉的尸体横排在那里,四溅的鲜血将曾经肝胆相照的情谊完全吞没,留下的是汪洋的仇、是汹涌的恨、是无边的怨。泪眼依稀之中,施琅断绝了寻求调解与妥协之路,他掉过头,往清军阵营再次投奔而去。
这一次,他奔得前所未有的决然。
没有人知道在夜深人静时,郑成功是否对施琅的离去有过愧或者恨。如果回望,他会想起4年前曾欣喜异常地亲自带一队人马,远赴粤闽交界的黄冈镇,将身陷重重危机中的施琅接回自己的麾下的情景;再往下回忆,则一定还会想起施琅初来乍到时,其所率的那支锐勇将兵,对郑家军的鼓舞与壮大又是何等的重要与及时。人生是无法假设的,对与错只是细细的一条红线,站在各自的角度,在瞬息之间,已经是失之千里的现实。
总之施琅走了,这一去,郑氏王国的大厦虽没有立即倒塌,却吱吱呀呀开始晃动,日子越发艰涩困苦了。
而施琅的日子,在降清之后也没有马上花团锦簇起来,不过好歹有官有职,并且一步一步地慢慢往上高升。他被任命为清军同安副将,不久提升为同安总兵,1662年在郑成功攻台胜利后的第二年,他又被提升为福建水师提督,先后率师驻守同安、海澄和厦门。
两个刚性的男人涨红眼隔海对望。
郑成功在台湾逝去消息传来时,施琅心头一震,滋味万千。抬眼远眺,他觉得挥师东渡的时候到了。
1664年六月,施琅上书康熙,请求“进攻澎湖,直捣台湾”。七月十日,康熙封施琅为靖海将军,准予攻打台湾。水师出发了,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台风,却令此次行动半途而废。(康熙皇帝小注以及像)
很蹊跷,接下去的1665年的三月十八日以及一个月后的四月十六日,急于踏上台湾土地的施琅又接连两次将攻台付诸行动,却仍然因中途遭遇台风而未遂。是天意吗?他无可奈何。
一而再,再而三,却都无功而返,清朝廷的信心与耐心都不免有些动摇。有没可能是故意的?朝廷内一些大臣甚至对包括施琅在内的郑军降将都起了疑心,认为这些人或许根本没有真心降清,虚晃一枪与暗渡陈仓的可能性都难说绝对没有。1667年,即位已经6年的康熙终于抓住机会,将独掌朝政、日渐飞扬跋扈的辅佐大臣鳌拜和遏必隆革职监禁。刚刚亲政的少年天子正被诸多迫在眼前的纷乱杂事弄得焦头烂额,也只能将孤悬海外的台湾岛暂且搁在一边。于是武力征台一事就不再议起,福建水师被裁撤,水师船只全部焚弃,降清的那些郑氏部队兵将分散编入镶黄旗军营内,或者分散到各省屯垦,而福建水师提督施琅则被调入京,授其内大臣一个闲职。
毫无疑问,这给了台湾岛那边的郑氏军队以非常难得的喘息之机。郑成功死后,他的长子郑经接替其位。那年,郑经不过20岁,他尚且稚嫩的肩膀却得将险恶的时局一把担起来,先是与叔伯间的权力之争,再就是施琅等人所率清军的一次次大兵压境,这些都不是最伤筋动骨的。对郑经而言,最致命之痛是内部军心的涣散,先后十余万将士及其家眷背离而去,呼啦啦降清,挡也挡不住。
郑经叹息几声,他唇上毛绒绒的细胡子还显得那么稚嫩与无助。(郑经小注,郑经像)
他的身子骨还多么单薄而乏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