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初期,和父亲的谈话,我总是张口一个阶级斗争,闭口一个无产阶级专政,他开始还耐着性子听。1967年上半年一天晚上,父亲问起北大、社会上的“文革”情况,我又一次念经似的说起阶级斗争长、阶级斗争短的老套套来。这一次,他开口了,开始语气非常平静:你翻翻《毛泽东选集》第一卷,有篇文章叫《必须注意经济工作》。毛主席在苏区红军时期就说,“要造就一种热烈的经济建设的空气,不能见到谁谈经济建设,就要骂为‘右倾’。”突然他加重语气,把手一挥,大声说道:“德平!你不是老说阶级斗争吗?毛泽东在这篇文章中还说经济建设‘这是一个伟大的任务,一个伟大的阶级斗争’!”我还想辩解些什么,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个事虽然父亲没有完全说服我,但是对“文革”的怀疑,从这也开始了。
早在前一年的1966年8月,团中央已经改组了。中央“文革”有人说,“团中央修到家了”,也就是说“右”得不能再“右”了。现在父亲这番话,是否又有“右倾”之嫌呢?但他说得那么认真、威严、斩钉截铁,又指出了毛主席写的是那篇文章、那个时间、那段话,既然战争年代都把生产建设视为一个“伟大的阶级斗争”,那么和平年代不是更有理由搞好我国的生产建设吗?自奉为无限信仰毛泽东思想的年轻人,能不考虑吗?父亲虽没说服我,但对“文革”的理性思考不知不觉就始于这类思想交流之中。他的教诲使我终身难忘。
1971年,当时全国上下大批资本主义,大兴“斗私批修”、“消灭私字一闪念”。这时父亲已从河南的“五七干校”回到北京,虽已获“解放”,但尚未被安排工作,“赋闲”在家。那时,我还在北京第二通用机械厂工作。有一天,他从报纸上看到有些地方纷纷关闭农村集市贸易的自由市场,不由得深深叹了一口气。他突然问我﹕“什么叫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我当即回答说﹕“那就是有资本家、有资本还有剩余劳动。”他又问:“那你看这集贸市场呢?”我说:“那也是啊!沾到钱了,沾到交换了嘛。”他说:“你错了,你还是个大学生啊!你们学过《资本论》没有?”我说:“没好好学。”于是,父亲详尽地向我讲解了物物交换和资本增值,分析了农村集贸市场的交易方式与资本增值生产方式的本质区别。当时父亲说﹕“我们现在老是批判资本主义、修正主义,实际上我们的马列主义的认识水平和学习已经降到最低点。”
有一天,父亲又问我﹕“你对斗私批修怎么看?”我说:“私是万恶之源。”父亲问﹕“你是唯物论还是唯心论?”我说﹕“当然是唯物论啊!”父亲说:“不对。私心、私的观念是意识形态问题,你不能把这个与私有制混为一谈。”他说个人利益、个人的愿望这个应该是合理的。虽然还在“文革”中,父亲就能够非常清楚地把私有制和私有观念严格区分开来,对当时盛极一时的“极左”路线的方针政策有着深刻的思考。所以,我的印象特别深刻。
父亲在“文革”中期也常对身边的人说道:“我不能反潮流,但总能抗潮流吧!”从“文革”的荒唐混乱之中,他更坚定了共产党执政以后必须做好经济工作的决心。
解决知识青年返城问题,青年人的就业问题,社会上的待业问题,这是父亲进入中央领导层以后,主持参与解决的第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