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成方街(1)

我的兄弟王小波 作者:王小平


那个院子,用任何标准来看,都是不够雅观的,绝非一个诗人培养浪漫情绪的地方。那儿的住户进京时间不长,还未接受城市文明的教化,虽然名义上已经是中央部门的官员,仍未摆脱乡野本色,操着嘈杂的各路乡谈,把各种棍棒杂物很不得体地排放在屋檐下,在视野所及的范围内造成了大量丫丫叉叉的尖角和驳杂的线条。他们出身草莽,带着终身难以去除的土气,没人懂得什么是和谐的视觉美感,生活在杂乱刺目的环境里,从未感到半点不安。那个院子,是一个从早到晚充满噪音的世界,人们不息地奔走,器物撞击,门户启闭,大人激昂地训斥,小孩烦人地哭叫。每次想起那儿的时候,我都捎带着想起郭沫若翻译的《浮士德》:“杈子叉,扫帚走,儿孩气断妈娘吼”。这说的本来是“瓦普几司之夜”,一个妖巫的狂乱聚会,不知为什么,我印象中的成方街就带有这样的气氛。这对我们儿时的故居相当不敬,但想起当时的生活,似乎确实带有类似的狂乱风格。当时不讲计划生育,家家都生有一堆孩子。在我们家,小波已经是第四个,但我们父母还远没有收兵的意思。加上姥姥,大舅,小姨,一共九个人,都住在西房的两间屋里,其拥挤吵闹可以想见。在忙乱达到顶点的时候,除了还没骑上扫帚之外,也够得上一场狂乱的聚会。

我们住的西房共两扇门,其中的一扇是一块整玻璃的大弹簧门,这对于中式房屋来说是个相当古怪的安排。另一扇是个木头门,受到风雨剥蚀,木纹凸凹不平,可以用手指顺着弯曲的沟槽上下滑动,感受一种朦胧的沧桑感。木头门里,似乎总有一堆劈柴,还有一把用来劈柴的东洋战刀,是当年抗日的光荣战利品,但当时已经锈得不成样子,无法照见昔日的光辉。据说我当年捣乱成性,每次闯出大祸后,就像犯人一样被关在木头门后边。我还记得我疯狂地推搡着门扇,同时发出一百分贝以上的哭喊。哭累了之后,就坐在地上四下打量。看见“阳光渗进隙缝,隙缝像小伤口一样流着脓”,随后,“太阳又在屋顶的背后,龇牙咧嘴地嘲笑人世的丑恶”。这是后来读到的马雅可夫斯基的诗句。他真不愧为一个有灵气的城市诗人,难道他也在成方街住过?无论如何,有一件事情可以确定,即小波的幻想气质绝非在这种狂乱环境中养成。反过来说,如果小波继续住在那里,并在那里长大成人的话,他一定会习惯于那种忙乱和噪音,变得感觉迟钝,艺术上的敏感一定大打折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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