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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艰难时代(7)

我的兄弟王小波 作者:王小平


过了一会,终于轮到我们坐在桌前,身后立即站满了下一茬人。我们感到周围一圈灼灼目光热烘烘地打在脸上。在这种压力下进食,确实需要相当强悍的心理素质。好在菜很快就上来了。几秒钟后,一股久违的浓厚油香进入口腔,一切尴尬的感觉都被抛到九霄云外。最基本的生理需要永远压倒人的尊严、形象之类的美学考虑,我们埋头大嚼,好像蝗虫一样,吃得酣畅淋漓,不知今夕何夕。

还有一件事,至今想起来仍心中恻然。此事严格说来和小波没多大关系,但它在脑子里印象太深,有点不吐不快的感觉。有一天在学校里,突然听见别的孩子在院里嚷嚷:“外边窑坑里淹死人了。要不要去看?”我那时候只听父亲说过“人死如虎,虎死如人”的道理,从来没见过死人是什么样子,那好奇心一下子就给吊起来了。下面的课也顾不得上了,就跟着一伙孩子撒腿跑了出来。在七高八低的田埂和野地里一通乱走,一边痴痴地想个不停,好像得了魔症一样。想到生平第一次,自己正在接近一个生死之间的神秘界面,一件人生的重大秘密就要揭开了,嗓子里泛起一股奇怪的铁腥味儿,一时间连脚底下的路都忘了看,差点绊了个大跟头。最后终于到了那个淹死人的窑坑前面。

所谓窑坑,就是取土烧砖留下的大坑,夏天雨水多,灌满了。有多深不知道,但淹死人是有富余。只见坑里是满满的浑汤子,中间就漂着那个可怕如虎的东西。那是个跟我们岁数差不多的女孩子,穿着件花褂子,背朝上浮着,两腿蜷曲。一个人正用长杆子把她朝岸边勾过来。只见她一头密密的头发像水母一样一漾一漾,背上的花褂子一鼓一鼓,一点点移到了岸边。那个打捞的人伸手去抓她的腿,一把没抓住,她就像木头一样翻了个个儿,接着就在水里一左一右晃个不停。

当她最终被捞上来的时候,我只觉得全身都被死亡的气息灌满,脑子完全僵滞不动。只记得她皮肤肿胀,肉色灰白,至于脸面,毫无印象,恐怕当时根本就没敢看。那是我平生头一回如此贴近生死界面,心里不无凄惶地想着:这个女孩昨天还和我一样,充满了生动的感受,今天却变成这么一副吓人的样子,如果这事不幸发生在我身上,那又该是一件何等可怕的事情。这事还有一个极其诡异的性质:所有感到可怕的人都身在这件可怕的事情之外,而真正承受这件可怕的事情的人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可怕。那时我已经开始琢磨生与死的哲学涵义,但从没能想清楚过这件事,只是朦胧地觉得每一个生者都是两个部分的结合体。第一个部分是观察者,他观察,感受他能感受的一切。另一个部分是显示者,他显示自身,成为别人观察和研究的对象。作为死者,这个女孩已经失去了观察者的资格,但她仍留下了她的一部分让别人观察,怜悯和吊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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