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三人落第之际,好似“分开三片顶阳骨,倾下一瓢凉水来”。老父亲好一阵郁郁寡欢,唉声叹气,只怨自己当年踏错了一步,在政治上吃尽了苦头,临老还要带累自己的儿女。我们心里虽有一种凄苦的感觉,但丝毫没有怨及老父的意思。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大家都是盲人骑瞎马,跌跌撞撞,身不由己,不管是老父还是我们,都没法掌握自己的命运。老父这一辈子已经够苦的了,又何忍在他的心上再添创伤。想起不久前踌躇志满的狂相,觉得实属可笑。他奶奶的,不就是上不了大学吗?男子汉应该心胸宽广,既有视功名如草芥的胸襟,也有承载人生苦楚的担当。就是沿着一条凄风苦雨的道路一直走下去,也算是一种特别的人生体验。想起金圣叹临刑时讲的话:“杀头,至痛也,而圣叹以无意得之,大奇。”这才是摆脱了小儿女情怀的大丈夫胸襟。没想到天不灭曹,七八年又有一轮入学考试对我们开放。事实上,这是我们这帮超龄老童生的最后机会。我们三人摩拳擦掌,再度上场。这一年的政治审查大大放宽,终于赶上了末班车,踏进了高校门坎,老父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现在回想起来,我和二姐考上大学并不出奇,因为我们是老高二的学生,只要没把当年那点学问就着饭吃了,能考上学乃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小波是老初二的学生,与高中毕业差着四年成色,能考上大学相当不易。考前他没日没夜地背诵书上的条文,把数理复习材料上的题目排头做去。记得他对于几何题尤其喜欢。这种对图像的爱好似乎是一种家族的遗传。我们兄弟几个都有颇强的对于视觉直观的把握和想象能力,这一点在小波的小说里也有所表现。在《青铜时代》里,他把视觉想象的本事施展到令人惊叹的程度,为虚拟的历史故事增添了大量的图像细节。对于我来说,在工程上,特别是机械上的视觉感应好像是与生俱来,可以轻易地想象复杂的机械结构。就连我们的父亲也有一种天生的对视觉直观的偏好。他本是研究逻辑的,按说应该有一个枯燥而抽象的头脑,但他偏偏对形象的东西感兴趣。他在多年前就力排众议,主张在借助语言的抽象思维之外,人类还有一种依赖形象进行的思维,这种形象思维对于远古的人类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他甚至还试图在普通逻辑学之外开辟出一门形象思维的逻辑。在这方面,他虽然还发掘得不够深,但在那个浅陋荒疏,思想呆滞的时代已是极其难得的了。
记得有一天晚上,我很晚才回家。当时我们正在温习功课,准备大学考试,但我正在处女朋友,难免一心二用,另外对高考也存有轻视之心,觉得是小菜一碟,所以在女朋友那儿混到半夜才回来。到家一看,好家伙,两个弟弟拿着一道几何难题在等着我。据说他们一伙人一起证这道题,费了好大劲才有人证了出来,现在要试试我的本事。我拿过题来一看,果然挺难。我一心二用地忙了一天,早已身心俱疲,在暗淡的灯光下画出图形,想了一会,差点没睡着了。可是我不能在弟弟面前倒了架,只好迷迷糊糊地想下去,用了将近四十分钟才想出来,没想到居然得到弟弟们的称赞,说比他们的解法简单多了。第二天上午,我们又做几何题。这时我已经睡足了,只觉得身心舒畅,脑筋灵便非常。拿起几何题片子,以一分钟一道的速度解下去,唬得两个弟弟挢舌难下,说我这老高二的底子,果真是名不虚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