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第二夜二爷由远而近给女人讲起了自己的身世。
他说他祖籍江南余杭,有道天下文章在浙江,浙江文章在余杭。祖父是清朝举人。放过两任知县一任知府,后看透官场险恶,急流勇退。将所蓄银两一并购置了田亩,专心种植,不久便成为方圆百里之首富,银钱斗量,骡马成群。
他说:“我家百事遂心,唯有一样不如愿:辈辈单传。祖父只传我爹一子,我爹也只我一子。独根独苗,我就成了全家的掌上明珠,从小娇生惯养,百依百顺。五岁那年,祖父带我去镇上看戏,家里的伙计撑一只乌篷船,顺流而下。这是祖父头一次带我出门。站在船上看四周的一切都十分新鲜,不住地跳不住地喊,不久便累了,到舱里睡了觉。到镇上船靠了码头,祖父见我没有醒来,不忍叫起。便吩咐伙计看守船只,自己看戏去了。戏台离码头不远,琴鼓可闻。不想那伙计也是戏迷,终忍不住那边的诱惑,便离船向戏台靠近,远远看着台上的演出,并不时回头望望自家的船,初时还两者兼顾,而戏演至高潮,伙计便只顾睁大两眼盯着戏台了。也正在这当,另有一乌篷船靠了码头,这船与我家那只一模一样。船老大是河下流一户财主的伙计,他来镇上给东家买油。这伙计是个粗心之人,买了油回到码头不加分辨跳上一只船撑开便走,这船却是我家那只,船载着熟睡的我离开镇子。也是天意,我从未如此久睡不醒,一直睡到乌篷船再次靠岸,这时离镇已五、六十里之遥了。伙计看见从舱里走出一个孩子,大吃一惊,不久便明白是在镇上驶错了船。如果这时赶紧把船驶回镇子,我的祖父一定还在镇上寻找他的爱孙,定会对他施以重谢。可他没这样做,倒生出歪念:他老两口无子无女,今日天降嗣后,哪有不受之理?他看看四下无人便又把我引到舱里,问我姓甚名谁家在哪里,那时我如说出真情,也许他便没有胆量占有我这个富家之子,可我恪守家训:对外人不可说出自己的身世。后来我才明白这是防备强盗绑票。我不说话,伙计以为我是个哑孩,顿露失望之色。如果我缄口到底,没准他会把我送回镇上,但这紧要关口我却大哭大叫起来,这哭叫便改变了我的命运。伙计赶紧找东西堵了我的嘴,让我哭不出声。一直在船上等到天黑才把我抱回他家里……
“后来我就成了他们的养子,我从一个前程似锦的富家子弟一下子变成一个整日光着脚丫乱跑的庄户孩子。那时我虽然还是一个小小孩子,不懂事,可我似乎明白自己正置身于命运中的沦落,整日哭喊不止。他们两口害怕我对别人道出真情,不许我出门,遇有人来,就给我堵嘴,说我是他们从外面捡来的流浪哑孩,权当可怜收养。小孩子终是拧不过大人,就这样我在他们家住下,时间一长,以前的事情就渐渐模糊起来。我开始喊他们爹妈,开始跟着他们到田里耕种,像别的孩子一样下河摸鱼抓蟹,我渐渐感到快活。现在回想起来,他们俩口对我十分疼爱,把我当亲儿子待,好东西先尽着我吃。家里再穷也让我进学堂读书,庄户人家同样望子成龙,他们期待我把书念好以后能考上个一官半职,光宗耀祖。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老两口都没有等到这一天。在我十六岁那年,他们双双染上霍乱,一病数月,骨瘦如柴。后知道活不长,他们便把我叫到炕前,原原本本把我的身世真情告诉了我,我这才如梦初醒,原先已经淡忘了的事一下子又有了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