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火生的装备更简洁,连吊床都不带,很多时候像猴子一样直接爬到在树上过夜,或者就地取材搭建简易的窝棚,这些丛林生存技巧都是克钦族猎人传授的。今晚他没睡吊床也没有爬树,而是平躺在一排空弹药箱,头枕背包,身盖军用薄毛毯,抱枪而眠。缅北丛林里早晚温差大,每个士兵都配发一张军用毛毯御寒。经历了白天艰苦的攻坚战,侦搜连里的大部分士兵都睡着了,除了警戒哨。
新继任的一排排长也战死了,一时没有合适的军官替代,齐连长便让大杨暂时代理排长的职务。一排早先被狙杀了六个人,这次又死伤了七个,仅剩二十来人,比一个突击组也多不了多少。今晚一排没有警戒任务,可以安心睡个好觉,但大杨刚刚刚代理排长的职务,自然要先把手下的兄弟们安顿好,然后自己才能睡。
皮火生今天也感到很疲惫,早早就躺下了,但睡得很警觉,枪不离手,可以在第一时间作出反应。大杨巡查回来,站在不远处搭吊床,动静不小,把皮火生给吵醒了。弹药箱摆放的不太平整,感觉有点硌身子,皮火生来回翻动了几下,想躺得舒服一点。
听到皮火生这边有动静,大杨搭好吊床后走了过来,压低声音问道:“睡不着啊?”
夜晚宿营严禁大声喧哗和使用明火,防止附近有潜伏的日军寻机打冷枪,因此大杨才故意压低声音问话。
皮火生躺着没动,双眼望着夜空上的朗月道:“被你给吵醒了。”
大杨一屁股坐在地上,接着说道:“睡不着就起来聊聊吧。”
皮火生扭脸瞅瞅大杨:“聊啥?”
大杨皱着眉头道:“不知道,就是想找人说说话。”
皮火生问道:“心里有事?”
大杨没回答,沉默着掏出香烟,叼在嘴上准备划火柴点燃。
皮火生急忙拦道:“别抽烟,小心有鬼子打你冷枪!”
大杨收起火柴,手拿香烟呆呆发愣,许久方道:“老金死了。”
淡淡的月光映照下,皮火生发觉大杨眼中隐现泪光,立刻便知这个老金和他的关系不一般,当下翻身坐起,问道:“老金是谁?”
大杨叹口气,捏捏手里的香烟道:“三排二班的班长。我们俩第一次入缅打鬼子的时候就在一个连里,在仁安羌解救英军的时候,他救过我一命。后来败退入印度,组建驻印军,我俩又一起加入了侦搜连,大小十几仗下来,从未分开过,谁知今天他竟把命丢在了这儿!”
皮火生也不知该说什么安慰大杨,语言在此刻已变得苍白无力,只能伸手按住大杨的肩膀,用力按了两下,沉默不语。他也经历过失去战友的悲痛,一起受训的十二名狙击手中,有六人阵亡,其中就有他最要好的朋友。残酷的战争可以让人对死亡产生麻木感,悲伤和眼泪反倒成了一种奢侈,可一旦安静下来,想起死去的战友,心里便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不是悲伤,也不是愤怒,没人能说得清楚。
“老金是湖北人,武汉会战时挨了两枪,命大没死。”大杨低头慢慢地说着,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他家在乡下,父母都健在,有两个妹妹,日子过得很艰难。他父母用他大妹给他换了一门亲,还没过门,说等打跑了鬼子再迎娶。”
皮火生静静地听着,可以感受到大杨竭力压制的悲痛。
大杨突然抬头看着皮火生,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说道:“他还说要把他小妹介绍给我,想当老子的大舅哥,湖北佬果然滑头。不过听说南方妹子长得都挺水灵的,等回国后一定去他们家看看,合适就娶回东北去,就怕她不扛冻!”
一说起东北,大杨的笑容就立刻消失了,然后不断重复着这两个字,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痛。十几年了,他似乎已忘记了白山黑水间的故乡,忘记了多少次在梦中出现的亲人。不敢想,不敢问,是不知何时才能回去,也许最终会和老金一样,战死于异国他乡。
皮火生明白大杨心中的愁苦,但他也无法化解,只好半劝半安慰地说道:“别多想了,早点睡吧,等天亮了咱们一起去送送老金!”
老金和其侦搜连战死的士兵尸体,一起停放在114团的团部,已经进行了简单的装殓,等待转送后方妥善处理。
大杨没说话,呆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走到自己的吊床前,翻身躺上去,片刻后便响起了鼾声。皮火生真有点佩服大杨,刚才还心事重重的,此刻竟又安然入睡了,似乎已经忘却了老金的离去。但他清楚,大杨只是心里堵得慌,想找个人说说,如今把想说的话都说了,心里不再憋闷,人自然就睡踏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