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昔日,当日本军侵占中国期间,日本知识分子往往以“研究”为理由,不须向中国政府申领入境签证,便可渡海昂然进入“敬爱的中国”;而研究费用,实际上是曾经镇压义和团运动的日本政府从中国敲诈得来的“庚款”的一部分。
日本侵略军以查禁“危险文书”为借口,从中国沦陷区各大学抢夺大批图书杂志,运回日本。我对这种行为,虽也表示愤慨,但仍以“整理”为名,接受了一些资料。我当时曾以早日完成自己编纂中的《中国杂志创刊目录》的理由来自解。今日细思之下,这真是无法无天的罪行啊!
上述的事情,我在“后记”中都有所叙述。可是,在当时尚未理会到问题的实质。如今反省起来,才知道这是最羞耻不过的事。我当时虽没有参加武装侵略中国的行为,但自己心中却已默认了这些行为了。这真是一个不能饶恕的念头。
我当时的想法是:整理好这批杂志,编一个总目录(这已成为事实了),其中完整的一批,当然是留在中国。其余剩下来的一部分,就希望带给东京的中国综合研究所,使之能在日本保存下来。再剩下来的一批,就想放在早稻田大学。
这简直是无礼之至!这简直是强盗行为!
在战后的岁月,学生们都说我对中国一边倒,家人都以为我是个中国狂热者,我也相信自己是少数敬爱中国的日本人士之一。
如果是真正的敬爱中国,那么当自己的同胞亮出军刀,在中国土地上大肆暴虐的时候,自己又怎能到中国趁火打劫呢?作为一个敬爱中国的人,又怎么可以把中国的贵重杂志带返日本呢?在敬爱的友人家中,未得友人的许可,便借口说要研究其家传而把大量文献夺走,天下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唉!我自己当时的潜意识其实与“一般日本人”并无多大的差异。这都是明治以来蔑视中国的教育所造成的恶果。这些事,直到最近我才完全觉悟过来。我知道即使我合着双手,叩头向中国朋友拜歉再三,也不该被饶恕的。
最后,关于本书中译出版的经过,我想也值得向读者说一说。远在1960年,当本书初版的时候,有一位香港的中国读者来信请求我授权翻译本书,我当时提出了两个条件,要求他能做到:
1. 本书要在中国内地出版;
2. 脚注要全部译出。
这位先生后来没有回音,中译的事便搁置了下来。
1968年秋,谭汝谦先生来日本留学,京都大学岛田虔次教授介绍他与我认识,我知道他当时很有诚意翻译本书,而且已经译出一些章节。1973、1974年间,林启彦先生为研究留日学生问题,亦到日本搜集资料,我们因此有缘缔交,林先生亦向我表示了翻译此书之意。我对他们同样提出上述两个条件,而他们均未置可否,想或被我难住了。1977、1978年间,我忽然接到谭、林两先生来函表示计划合译本书,才知道他们原来一直未忘怀这件工作。并且,我还知道他俩不仅是同道中人,且在同一大学工作,但是到合译计划决定之时,才彼此知道对方过去和我结交这段往事。我当时虽很高兴,但仍半信半疑,我想他们能不能做到十多年前我提出的条件呢?料不到两年之后,他们两位已把本书全部译出,而且还很细心地订正原书不少错误的地方,对附注的处理,可以说比原书做得更周到。起初,这个中译本只由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出版;翌年,中文大学出版社知道我的意愿,便与三联书店北京总店签订协议,由三联书店出版中国国内版。
至此,我的两个愿望全部实现,看到本书能和广大的中国读者见面,我真有说不出的喜悦。
实藤惠秀
1980年7月10日于东京,时年84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