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不知天高地厚地做作家梦,写过几篇不成气候的小说,以后结婚生子,淡泊了功名,也淡泊了作家梦。认为当作家和当贤妻良母没有什么两样,并且为自己能够有这样的认识而自我感动。因此,有很多年,除了职业需要,我不写任何属于自己的东西。随着年龄的增长,又生出写作的愿望,却没了自信,深知自己的才气不足,勤奋不够,对于写作心存恐惧。我想,恐怕大多数职业都是可以选择的,唯有真正意义上的写作,就像圣徒是被上帝选中的一样,写与不写,写什么和怎样写,都是被规定好了的。
一九九四年,丈夫重病多年后去世。我用了四个月时间完成了散文《永远的五月》。向我约稿的朱伟看后打来电话说:“感谢你为读者写了一篇好文章!”朱伟是苛刻的评论家,他的话让我觉得分量沉重。
我原本是专为自己、儿子和个别人写的,是为了能够平静地面对逝去的远去的和身旁的朋友们而写的,但却意外地得到了很多读者的回应与认同,这成为我继续写下去的动力。这里所说的“回应与认同”,并不简单地等同于“好评”。事实上,当带有强烈怀旧色彩和极为个人化的写作出乎意料地被读者接受时,使我意识到这种写作的意义。精神和情感是在交往中形成的,如果说我的体验还不算肤浅,那是因为我与其中的人物和事件的关系足够深刻;人原本的感觉能力总是强大和正确的,如果说我的文字还不算苍白,那是因为生活本身已经足够丰富和厚重。我的坎坷,我的磨难,我的喜悦与忧伤、悟性与迷惘、底蕴与限度,都由此而生发,所以,它们是超乎文学的。
不记得是谁说过,一个诚实的人,才有可能是可爱的同时也是幸福的人。同样,一篇真实的文章,才有可能是有价值的同时也是优美的文章。我认为,与其说文章有好与不好之分,不如说有真与不真之别。即使是虚构,其情感的真实与否也是至关重要的。
我更愿意把对作品的接受,理解为对一段历史的接受;把对作者的接受,理解为对一份情感的接受。为此,我对所有对历史持有尊重之意、对人生葆有热爱之心、对生命怀有敬畏之情的朋友心存感激。我认为,这首先来源于他们的自爱之心,而爱人之心一定是由此生长出来的。
这本散文集是以写人为主的。我把书中所写到的人物—赵一凡、周郿英,以及“今天派诗歌”群体中的北岛、芒克等人,看成是中国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初涌现出的一批“新人”。
“新人”这一概念始于俄国革命民主主义作家车尔尼雪夫斯基,他的代表作《怎么办》一书的副标题是“新人的故事”。这本书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对于中国知识青年产生过巨大的影响,但它与另一本对中国知识青年产生过更大影响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在理念上相当不同。两本书描写的都是革命和革命者,但后者是我们所熟悉的集体主义、共产主义式的革命,这种革命很少为个人的生活和成长留有空间。而前者却让我们看到,在革命的大背景下,不仅有爱情与婚姻的位置,而且有个人的自由和权利。作者主张“合理的利己主义”,但并没有滑向道德相对主义;作者为普通人的自私辩护,但并没有以此作为真理的栖息地而放弃对理想人格的追求。这正好成为具有怀疑精神的一代青年的思想资源。与同时代人遇罗克这类英雄相比,在二十世纪末的中国,“新人”的特征是—以张扬个性的方式而不是以革命的方式表达了对主流话语的反抗;以反传统的作品和生活方式挑战了革命的神话。不管是不是自觉自愿,他们“站在社会的边缘,与现实的喧嚣、浮躁、委顿形成反差,这本身已构成了意义,并给社会提供了意义。”(《永远的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