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拆迁办拆得风风火火,一个人心里也是急得火烧火燎。老臣张之洞担忧再这样拆下去,大厦倒了,大家连跳楼都找不到地方,他必须要劝劝载沣。
读书人就是不一样,良心未泯。张之洞觉得有点对不起老太太这么多年的栽培,这老臣死的死、退的退,自己不说还指望谁说呢?好歹也是一代名臣,关键时刻,该出手时还得出手。
载沣还是很尊敬张之洞的,大家都是读书人,都是爱书、藏书的人,共同的兴趣爱好让他们一度走得很近。
张之洞口才极好,一开口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根本就没有载沣说话的份儿。载沣刚开始听得很有趣,慢慢的有一点趣,时间长了,有点烦了,就是无趣,最后直接归为无聊了。我不是个不更世事的小青年,想当年十八岁就和威廉称兄道弟,你说的那一套我都懂。社稷兴亡,有我们贵二代撑着,有必要天天这么危言耸听吗?
1909年,津浦铁路扩建,要征地基建车站。铁路施工方动用官方势力强行低价征购农民的用地,引起冲突。载沣征询张之洞的意见,张之洞建议征求舆情。
什么是舆情?老百姓的呼声。
载沣有点纳闷:“中堂大人德高望重,一句话就是了。”
张之洞正色答道:“朝廷用人,如不顾舆情,恐怕要激起民变。”
载沣突然想起威廉的那个拿枪动作,脱口而出:“国家养着这些兵,还怕什么民变?”
张之洞呆住了,一向不喜欢说话的摄政王好不容易吐出一句,竟是这样的冷血、狠毒,让整个紫禁城都抖三抖。
载沣也呆住了,一向软话说惯了,今天竟然这么发飙,尽显男人魄力,看来男人是该对自己狠一点、硬一点。
权力导致冷血,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冷血。
发飙之后,载沣要向一个人隆重致谢——威廉。正是他那个拿枪的动作,最终让自己硬起来,狠起来。思考了几年,“威廉迷思”终于解开,载沣情不自禁为自己卓尔不凡的天赋暗暗喝彩。
不过还是理解错了,威廉是叫他练兵,不是杀人。
张之洞没有多说,只是慢条斯理地回了一句:“养兵不是用来打老百姓的。”
讨论不了了之,双方不欢而散。
从这之后,张之洞就请了病假,在家休养,整天拿着白居易的《白氏长庆集》,翻来覆去地看,其实也看不下去,他在等一个人——载沣。好歹我是顾命老臣,生病了,你来看看,说两句安慰的话也好。我有台阶下,你也落个尊重人才、尊重知识的好名声。
可载沣就是没来,一大堆事等着他呢,小到家里,大到国家,没空。
两个月过去了,没动静,再请两个月的假。
又过了两个月,张之洞真的病了。原本没什么大病,估计等不到安慰的话,活活给气病了。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眼看着快不行了。
张之洞在心底一声声呼唤:王爷,这次是真的病了,病得很重,你再不来可就永远见不到我了。
载沣终于来了,握着张之洞的手,说着迟来的祝福:“中堂有名望,公忠体国,好好为国珍重。”
张之洞很激动:“公忠体国不敢当,廉正无私,敢不自勉?”
载沣,听出来了没有,这是张大人在讽刺你呢。要“廉正无私”,不要尽想着用家里的小青年,忙着拆祖宗的基业。
可载沣没听进去,他的注意力被一首诗吸引住了:“诚感人心心乃归,君民末世自乖离,须知人感天方感,泪洒香山讽喻诗。”
当时题目是《香山新乐府》,香山居士是白居易的号。载沣很纳闷,怪了,这首诗我怎么没见过,年纪还不大啊,记忆力竟严重衰退到这个地步?以后真要多抽点时间盖章看书。还一直号称是白居易的粉,铁杆易迷呢,载沣有点羞愧。
回去之后,翻遍了书房的每本书,就是找不到这首诗。“少壮不努力,老大徒悲伤”,连在哪本书上都忘记了,载沣叹息自责不已。
自责之后,载沣开始责怪张之洞。大家都是受过专业训练的读书人,引用别人的原创好歹要有个出处。注明卷数、页码、版本,方便自己,也方便别人,学术规范要从自身做起,要从点滴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