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整个看,莎士比亚在第二期的生活和思想,是欢喜多于忧愁。很多人认为莎士比亚一定是忧郁性质的人,所以能把悲剧写得古今无人可比的好。因此,就总是在他所写人物中尽量找寻有忧郁色彩的人物,找到了,便说这是他本人在“现身说法”。其实,这种探寻,不免有偏。说莎士比亚的生活和人格,没有悲愁成分,固然使人不相信,但如果说他一生都如此,或第二期思想即如此,则推论未免快了一点。在第二期中,他有那么丰富的梦幻,机智那么灵活,对自然的爱好,又是那么起劲,单看这点,他有如此多的凭借,还能热心向外探究,他心中怎么能有太大的悲愁?在二期作品中,有两个人物,值得我们分析:一是《如愿》中的杰克,一是《威尼斯商人》中的安东尼亚。两人都是有忧郁性的,许多人都说,这是莎氏自己的化身。但莎士比亚显然没有把他两人放在剧中最重要的地位,也未把他两人的问题,列在人群中为人类必须解决的根本问题。换言之,这不过是他偶尔想到的问题。这些问题,日后和他的人格与人生观联结在一起,才引起他重视。剧中安东尼亚,只是自己拿着忧愁不能自释,别人说他是为了财产,或为了爱情,才发生忧愁,他一概否认;他用哲学家口吻说:“这世界,从外面看,不过是一座舞台,每人都得扮演一个角色,我所扮演的,只不过是一悲角。”可见莎士比亚此时即使悲哀占据心灵,他还不想努力去详细分析它(在晚期,他写《麦克白》,却把这思想作为主题了)。不但这一点,例如论宽容与慈悲,《威尼斯商人》一剧中表现的,与后来关于这些问题的处理,也很不相同。再如《如愿》中的杰克,也是想着人的心灵是充满悲哀的角色,莎士比亚并不让他变成主角。道顿(Dowdon)说得好:“《如愿》是莎士比亚的喜剧中最欢快而又最甜美的作品。没有一个人受苦,也没有一个人过紧张的生活。”说到杰克,他更加重说:“在那部戏剧中,没有真的忧郁;因为杰克的忧郁,并不是严肃而诚恳的,只是感情的,一种自己纵情的幽默,一种自己矜负的癖性。”我们一定要说杰克是在作哲学思考时的哈姆雷特,并不恰当。我们只可说莎士比亚在第二期创造时正在孕着后来的莎士比亚的气质,在杰克身上也许已有几分,但还不能代表莎士比亚整个的人格。我们很可说,在接连写很多喜剧和历史剧的时候,他相信或笔下所显现的人类,总是圣洁和欢喜,多于卑劣与忧郁。在这时,热情确实是渐渐冷下去。《一佳百佳》中的人物,差不多都用压抑的色彩来描绘,自制的空气,弥漫于全剧中。但这时期最大的特色,还是将机智和幻想,运用到最高程度。《仲夏夜之梦》,真是一幕想象力极丰富的幻梦。另外,他创作了一个令所有人以至女王看了都赞美不已的福斯塔夫(Falstaff)丑角,实可算是莎士比亚的天才发展到了极顶。在他,一定是人格上没有真正的悲愁,所以才有真正的欢笑。他拿笑来遣散心中的少许抑郁,借此来原谅或爱护那些可笑的人。这和后来法国的伏尔泰,对万恶都采用“一笑置之”的态度,截然有别。更不像拜官主义者所表现的谄媚的笑,暴徒所表现的狰狞的笑。他能不含恶意地笑人,好似在大庭广众中,借一场不含恶意的欢笑,来使被笑者想一想自己,在一笑之间,给了一个诚恳的忠告。这不仅对福斯塔夫是这样,他对其他可笑人物,尤其如《第十二夜》中的愚蠢人物,亦莫不皆然。莎翁在此时,人格已经成型,境界、情调,都已飞跃得很高,已经接触到人生的最真实部分,对生活的每一方面,都能洞察入微。他对人生,是诚实的。因此,对人也是诚恳的、亲切的。
的确,他了解了人生。因此,能对人类的一切,用着半怜悯、半戏谑的态度来处理它。他可以笑,而且尽情地笑,但始终不会走入玩世的态度,这是他有理性的地方。他的深心中有一种悲愁的酵素,也许这就是控制他的热情不会发展太过的东西。我们应该说,因为有这点酵素,所以他的人格还健全,情调甚高、甚和谐,还能把握住自己的一切。他和一群只知纵情享乐的宫廷人士及贵族往来,除了和着他们笑一笑之外,还有一个冷静的机会,回头反省自己,看得出人类的可怜可悯,又可惜的地方。许多英国文学史家说莎士比亚早期和第二期的同辈作者所写喜剧人物,都能代表英国的本土人物,但也只有在喜剧上能有这样的成就。而莎士比亚,确实比同时代走得更远些。他能在悲剧上表现本土人的真正悲情。如果说莎士比亚创作初期的感情,完全是一种奔放无拘的热情,那么,在第二期他的热情确实已经收敛,在乐观中颇能自己抑制。他想要借自己的悲怜与自制,另寻一伟大的天地。这天地,就是他的最成功的悲剧。他排除外来的辛尼加的悲情人格、情调、境界,为英国人创造了一种能代表英国人民的悲情的悲剧。这实在是英国对他难忘的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