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刚
八年抗战这一可歌可泣,从彻底溃败到全盘胜利的惨烈战争,实为我五千年中华民族史所未尝有。而在这一战争最惨烈阶段,抗敌全师丧亡殆尽,精华国土,泰半沦陷,亡国灭种的最危险关头,我们全族第一号元老,全军的第一副统帅,国民党副总裁汪精卫,经过长期与敌国暗相勾结,忽然背叛祖国,投向敌人,并主动组织伪军伪府,与祖国对抗。汪氏这一当国叛国的行为,细查五千年国史,显然也是绝无仅有的一宗。可是想不到,汪氏叛国经年,在卖身投敌的最高潮期,与敌寇正在秘密签署卖国卖身条约的前夕,他的贴身亲信高宗武、陶希圣二人,不齿于汪氏的卖国行为,竟不约而同地冒全家伏诛之巨险,秘密逃往香港,将汪日密约公布,使举世为之哗然,合族为之切齿。盖汪氏此一卖国卖身之规模(如承认伪满独立,日寇在中国驻兵设防等等),亦史无前例。虽石敬塘、张邦昌、秦桧之流,亦不愿为之也。
就在汪伪叛国的高潮期,笔者却正在重庆国立中央大学历史系肄业。以一史学学徒,目击此一现代叛国史演进的实况,虽曾紧跟着追踪不舍,但是对汪氏之为何叛国,如何叛国,以及高陶之何以附逆于前,叛逆于后,却始终不得其解。师友之间,也言人人殊,莫衷一是。但是经过其后六十年不断的探索,并眼见这段历史之由报章时事的头条新闻,逐渐淡化,直至今日,似乎已变成《国策》《左传》中的古代历史了。今日在学青年,不细为解释,就不知高陶为何人矣,岂不可叹?
第一手史料vs.小道消息
记得为对这一史实真相的追踪,我也曾和当事人,高陶两先生,详谈过。而陶先生当时不愿深谈,这我可以理解,因为那时尚是蒋氏父子当国,在台湾谈如此敏感的国事,确有不便也。至于高先生,我和他曾在华府酒吧,深夜对饮,暗室私谈竟夕,以后更数度两家联欢,畅谈往事,高君却永远还在“挤牙膏”,不愿“倒竹筒”(且借用个大陆上的名辞),吞吞吐吐,神秘兮兮地欲言又止。在高君辞世前月,我们更约好为他九秩嵩寿祝嘏,再次恳谈,而高先生却“言明在先”,不谈敏感旧事。方期再加劝慰,促其留下信史,不意高公竟突然作古。真是悬剑空垄,为恨何如?
其实日本投降之后,过去史料已全部公开,汪伪与日方“密约”,以及高陶叛汪故事,正如“西安事变”一样,已不再成为秘史。纵是不学如愚,对这两桩史实的评述亦不下十余万言。自信虽没有为他们全部解密,然虽不中,亦不远矣。笔者并曾为这些敏感故事,直告张学良和高宗武两位先生:这些所谓秘史,虽早已泰半解密,没啥神秘,但此故事如由当事人,作为“口述历史”加以记录,在史学上,则谓之“第一手史料”。同样故事,一字不易,如不经过当事人的亲自认可,而由当代史家径自秉笔书之,因其故事太敏感,过去“小道消息”又太多,传闻异辞,良史劣史,鱼目混珠,往往就真伪莫辨了。所以有责任心的职业史家,无征不信,就要当事人亲口说出,以传后世,如此而已。不是历史家要做阎王判官或公审干部,非要强迫当事者去细说真相不可也。
口述历史是当代显学
不幸的是,像高宗武、张学良这样的历史制造者,对现代史学的规律,尤其是对二战后“口述历史”这宗新史学发展的重要性,认识不足,而不愿自“倒竹筒”,只吞吞吐吐挤点“牙膏”,让后世不明真相的隔代史家,各取所需,自行编造,误人误己,就太可惜了。这也是我们史学转型,尚未驶出三峡,所难免的现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