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撑待变,和比战难
首先要谈的是那位“低调俱乐部”的题名人胡适之和当时以汪精卫为首的那些“低调”人士的异同。在汪派人士看来,第一,中日军力悬殊太甚。中国虽被迫不得已而奋起抗战,但是抵抗至山穷水尽之时,尤其在1938年夏秋之际,国土精华尽失,真已到内无粮草,外无救兵的绝境。若论抗敌武装,我军已无一个完整之师,可以继续作战。若论外援,苏联的有限军援之外,英美和其他民主国家可说无片甲之赠,而美国的战略物资,且源源注入敌国,此仗如何打得下去?打不下去了,为拯民于水火,就应该对日谋和,这本是顺理成章的事嘛。
再者,在他们看来,中国如不知己,不知彼,不顾一切,糊涂地打下去,等到西南尽失,国府被迫退入新疆,则国民党势将依赖共产党为生,中国就要做苏联的附庸,其惨将有甚于做日本的殖民地也。(笔者附注:那时国府曾在重庆浮屠关,后改名复兴关,设立了一个“中央训练团”,正在集训文武干部,以事抗战,汪氏曾讥之为“在糊涂关,训练了一批糊涂虫,打一个糊涂仗”,云云。)这就是当时汪派失败主义者的心态。
胡适那时对战局的悲观,原不下于汪派的低调人士。胡且亲口告我说,“他们(指汪派)是爱国的”。但是胡适自己盱衡全局,却觉得“战难和亦不易”。汪派人士希望把“谋和”与“投降”分开。胡适就棋高一着,知其不能了。高陶两君,还知悬岩勒马,于紧要关头,掉头逃去。而汪氏本人,陷入太深,悔之已晚。他最后虽差免于枪毙的下场,然以汉奸罪名,遗臭史策,也就够惨的了。
所以胡适当年虽然也是反战,但是他也知道,求和更难。既能打“就打一下”嘛,能拖,那就不妨慢慢拖下去。并强调要“苦撑待变”。胡之所谓待变者,他认为西方民主国家,尤其是美国,迟早必会卷入亚洲战场。一旦美国卷入中日之战,那末“最后胜利”就“必属于我”了。胡适这项消极中的积极,悲观中的乐观,后来的历史证明是完全正确的,不幸那时的汪派人士,却见不及此也。呜呼。(胡适这一“和比战难”的妙语,延至二战后,国共内战时,他仍作如是说。可是战后的历史发展,已属文化转型的另一阶段,国民党理论家,对此了解不够,苦撑无以待变,国民党政权就垮台了。)
自觉清醒,实是愚昧
还有,汪派低调人士之失,是失在他们的共同“次文化”。这批人士只是一窝清一色的都市小资产阶级出身的知识分子;畏首畏尾的中年白面书生。算盘打得太清楚。在英语上叫做calculative,自觉众睡独醒,考虑周详,以一种单纯的共同语言,你唱我和,自以为是。殊不知处乱世,当大事,往往都是,乘势而为之的。孟子曰“有智不如乘势”,是也。
抗战初期,全国上下,激于同仇敌忾之心,大家都忘其所以,而大叫其“抗战到底”和“焦土抗战”。与日偕亡之心,正是普遍的民气,青壮年尤然,军人更是如此。“焦土抗战”一辞,原是李宗仁第一个叫出来的。“抗战到底”,更是蒋介石、冯玉祥以下,全国军民的口号,响彻云霄。这正是军事学上所说的“士气”嘛。而汪氏一小撮,偏要不以为然。某次汪精卫曾问冯氏,“底”在何处?冯说打到“日本无条件投降”便是底。这在汪氏这个秀才听来,简直是一个丘八的狂妄无知。所以汪副总裁就要向全国广播,呼吁大家要讲老实话,大家要负责任。
但是像汪精卫、胡适、陶希圣等,头脑太清楚的士大夫,在当时必是少数中的少数。在那个敌人疯狂进攻,我们疯狂抵抗的血淋淋全民抗战之际,大家都有其“拼掉算了”之心,哪顾得许多。所以像李宗仁、冯玉祥这样的人,才是当时的绝大多数的绝大多数啊。几个秀才在这股抗战的狂潮热浪里,算个屁?而秀才不知也,这是当秀才的悲哀,与国事何补?
我全民族在抗倭战争中,那股拼命的精神,是非身历其境的过来人,所能想象于万一也。君不见,我们抗战已抗了七年有半,全民疲窿残疾,但是政府忽然号召“青年从军”,一声令下,全国知青之蜂拥参军,直如狂潮烈火。各地皆名额爆满,势不可遏。当年从军青年,今已耄耋老人,百年回首,真情如昨日也。其实如抗战再打八年,这种青年爱国之情,也不会随时间消灭的。这实在是当年日寇侵华,太狂妄、太无理,所激发出来的敌忾之气,非一朝一夕之故也。
这股气,事实上,至今未熄,何况当年。有心人且看看近时港台和海外,保钓人士之前仆后继,对日索赔,今日在世界各地,仍是如火如荼,就可领略一二矣。这股气目前在大陆,暂被压制,否则也是白浪滔天的。关于这股气,我们写历史的倒要劝劝,今日宝岛上面的,崇日恋日,策动台独的仕女们,稍留意焉。不要忽略这场余烬犹存的民族烈火才好。
抗战八年,说穿了就靠这股气维持下去的。而这种民气则非当时“低调俱乐部”诸公,所能体会和掌握的了。他们自认为聪明理智,众睡独醒,为国家民族百年之计去通敌谋和,其实是愚不可及。这群边缘政客,在抗战阵营之中,代表性实在太小了,一意孤行,误国误己,怎能不沦入汉奸之列呢?但是这杯致命的毒酒,正如陶公所说,他只喝了半杯,便狠命地吐出了。陈公博、梅思平等,则呷而不吐,最后只有被押上法场,枪毙了事。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岂不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