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说起根由虽近荒唐,细谙则深有趣味……”我这篇《引言》开头不说自己的话,怎么把人家曹雪芹的开篇之词照样搬来了?难道说是由于崇拜曹雪芹太过分了,因而连人家的言辞也要模仿一番,模仿不成,就把人家的原文照录过来了?说实话,说我崇拜曹雪芹是一点儿也不错的,说我把人家的原词搬来是因为模仿不成而转为照录,可就有点曲解了我的本意。
引言一开头先引这两句话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我自知过去读《红》还都是草草翻阅一过而已,对曹雪芹用字造句的功夫没有读懂,自己深为愧怍。如今重新体会,方知只这么两句之中就有三个字眼至关重要。一个是“近”,一个是“细”,再一个就是“深”。人家曹雪芹开门见山就说明了,此书讲娲皇炼石“虽近荒唐”,“近”相当于“近似”,也就是白话里的“好像”,而上面加一个“虽”字,就更加明白:像是荒唐,实则并不荒唐。然后,一个“细”加一个“深”,让我感到雪芹早就知道我读书不够细致,因而无法领会人家言辞内外的深意。我的这个“粗”和“浅”就是自己读书治学的一大病痛。从此,再读时就加上了一点工夫,果然感受就与从前有所不同了。这种不同对自己是个教训,对于许多一般读者来说,也许有同样的启示作用。夸大一些说,这样一个过程可以叫做有了一些“进境”,于是“境”字就成为这本小书的题名——《红楼新境》之组成部分。
那么,什么才是“境”的本义呢?用文言说就是占地面的“疆域”。比方说,你要出国旅游,要办出境手续,这个“境”指的就是本国的领域。但到了文艺方面,这个“境”就不那么简单易懂了。
尽人皆知,20世纪有一部书题作《人间词话》,是静安先生王国维文学理论的代表之作。他在其中讲词,就用上了这个“境”字,并成为全书的一个焦点、眼目。他说,填词必须有“境”,而“境”又分为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然后,他又把“境”说成“境界”。如果你还要按照“境”字的本义去领会,那就会很费思索而不得其本质了。
那么,这“境界”一词是从何而来呢?这需要从两条线路来解说。一条是来自佛经,另一条是来自东晋大画家顾虎头。佛经是指哪一部呢?如果我记忆不误,应该是《无量寿经》,其中有两句话说:“斯义弘深,非我境界。”顾虎头的话却是“如倒食甘蔗,渐入佳境”。这可妙极了!他们说的完全是不相干的事情,而合在一起融汇在我们中华文艺理论上来,可就发生了崭新美妙的巨大作用。佛经说的是要修持佛道,有一个很长的历程,这历程分为很多阶段、层次,一个比一个精深。所以,我引的这两句是弟子对师傅说的,您的“境界”很高深了,非我所修持的程度可比。“境界”一词,实出于此。至于顾虎头,他拿吃甘蔗来比喻饮食的滋味,与修道全无交涉。因为甘蔗很长,分有许多节,真正甜的部分在中上部,下面越来越接近根部,就变得又粗又硬,味道差了很多。所以先倒过来吃根部,就会越来越嫩,越来越好吃了,这叫“佳境”。
我这么一讲,您可能又向我提出问题,你的书名《红楼新境》到底是指佛家的“境界”还是画家的“佳境”呢?这个提问很有意味,我的回答未必全对。为了简明,我把这个复杂的问题化为一两句,希望您能满意。“境”是个双面词,它包含着主观和客观两个方面,正如佛法道理无实物可帮助讲解,而艺术品则有实物显示于人。一个文化造诣深厚的人,能够领会很深的道理和境界。但如果没有了“文化造诣深厚”这一主观的条件,客观存在的优劣高下也就无法讲起了。因此,我这本小书的取名是说近年来读《红》多下了一点工夫,这才能够发现和感受雪芹笔下更丰富、更美好的“境界”。
曹雪芹在他的书中也曾用了“境界”一词。这就是《红楼梦》第八回中的一首七律,说的是:
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说大唐①。
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亲就假皮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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