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们难得到乡下外婆家去一次,成了“稀客”,外祖母对我们分外热情,钟爱有加,天天给我们吃好菜,鸡呀,鱼呀,肉呀,都吃不完。我妈妈持家很节省,我家只有初一、十五才吃荤,家里来了客人才杀鸡,平常都只有素菜吃。我们浏阳人把牛当做耕田的主要工具,乡下是不许杀牛的,没有牛肉可吃。只有在每年春秋两季,举行祭祀孔夫子的大典时,把牛作为祭祀的主品,叫“太牢”(羊是“少牢”),才可以杀牛。我父亲成了优贡之后,就有资格去参加祭孔典礼,祭孔完毕,与祭者可以分到一份牛肉。这牛肉就成了十分稀罕之物,也成了旧社会“书香门第”的一种引为自豪的标志,不是一般人家可以享受得到的。但对这十分珍贵的祭孔得的牛肉,我就是不能吃。我这个人有点奇怪,生下来就不吃牛肉,一吃就会呕吐。这是从小形成的一个习惯,倒不是后来父亲劝我信佛后才不吃牛肉的。在我们返城回家的时候,外祖母还让我们把喜欢吃的乡下土产带回家去,特别是我父亲最喜欢吃的笋干和茄子、冬瓜、豇豆等新鲜蔬菜晒成的干菜。
辛亥革命后,以袁世凯为首的北洋军阀很快就篡夺了胜利果实,只是换了一块中华民国的牌子,政治上仍然十分黑暗腐败。这时父亲的思想转向信奉“实业救国论”。父亲在岳麓书院任主任教习两年,院长乃督军兼省长的谭延闿。父亲向谭建议开采锑矿和兴办铁路。兴办锑矿失败后,父亲受到排挤,愤而辞职。谭器重父亲才华,将他调入株萍铁路任文牍科长。株萍铁路局是三等局,科长每月的工资是六十块银元,那时候也算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父亲每两年才回家一次,每个月寄三十块钱回家。我家住在黄氏祠堂的公房里,不用付房钱。那时物价便宜,一担(石)大米一百五十斤,只要三块钱;保姆的工资也很低。妈妈空闲时还做些刺绣、剪花等精巧的女红,让保姆拿到街上去卖,也有些收入补贴家用。由于妈妈勤俭持家,精打细算,每月还能有些积余。
从小我的记忆力就特别强。三四岁的时候,父亲教我念唐诗,我很快就能背诵如流;上学后,老师在一堂课里教的书,我只要读上两三遍就能够背诵了。妈妈出嫁前没有读过书,婚后,我父亲教她读了“女四书”,她也能够背诵;只是由于操持家务劳累,无暇练习写字。我上小学的时候,父亲离家外出工作,就由妈妈口述,叫我替她给父亲写信,遇到不会写的字,那就只好画个圈圈代替。每次父亲在回信里就把这些不会写或是写错了的字,一一为我改正,还表扬我读书写字均认真呢!在浏阳,每年阴历七月十五,要举行追祭祖先的“烧包”(就是佛教的盂兰盆会),要在纸袋上写祖宗几代的名字,进行祭拜后焚化。我在六七岁的时候就会照着字样描写了。想起小时候在父母堂前问字之乐,至今回味,犹有余甘!
我三年级以前,在附近火官庙前的小学校上学,早晨去,中午回家吃饭,下午再去。后来进了西城迎佛寺内读高小,离家有一段距离,就带午饭在学校里吃。妈妈很疼爱我,虽然家里经常只吃素菜,却常在我的饭盒里放些很香的豆豉蒸腊肉,这可是我特别喜欢吃的。我上高小的这所小学是女校,名誉校长是谭嗣同的夫人,她聘请了几位从日本留学回来的女教师,思想很进步,而且是决心终身不嫁的独身主义者,以毕生致力于女子教育事业和争取妇女的平等自由权利为荣。这些老师都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例如她们献身于女子教育事业,很爱护学生,从来没有像私塾先生那样对学生进行打骂的。即使偶有同学犯了错误,也只是要求她当众承认错误,再罚她在课堂上笔直地站立五分钟,这已经叫人够难为情的了。这样一种教育方法,使学生都养成了自觉用功和自尊自重的良好心理,也使学生们更加敬爱老师。记得每次上课,班长都要喊:“起立,立正,鞠躬!”老师也向学生鞠躬还礼。这在当时是很新鲜的事情。小学时,我的国文、体操以及其他各科的成绩都很好,毕业时荣获第一名。学校的工友把文凭送到我家里的时候,放了长长一串鞭炮。我妈妈当然很高兴,给了工友一个红包,自己家里也放起了鞭炮。这一来又惊动了左邻右舍,他们都说我高小毕业考了第一名,就好比是科举时代中了秀才,纷纷前来我家祝贺。邻居们前来道喜,都给我家送一挂小鞭炮以示祝贺;妈妈则做了三席酒菜款待贺喜的乡邻们。这也说明那时我们这女子学校的第一批毕业生非常荣幸,是受到邻里们尊重的。
我十一岁那年小学毕业,正逢南北两派军阀在湖南混战,湘军赵恒惕部赶走了北军张敬尧部。张敬尧部下的士兵非常之坏,奸淫掳掠无恶不作,老百姓对他们又恨又怕。当听说张敬尧的溃兵要路过浏阳北逃时,家家户户扶老携幼逃到乡下去避难。我曾祖母娘家有一周姓亲戚,住在南市对河的唐家洲,不在溃兵将要经过的大路上,妈妈就带全家人到周家去避难。周家是户半渔半农的中农人家,因为靠近河边,平时就捞些鱼虾,靠水吃水,同时也种些粮食、蔬菜,自家有房子,生活能自给有余,是一户非常忠厚的人家,对前去投亲避难的我们一家人,给予非常热情的接待。到了晚间,忽然听说有一些零星的张敬尧部溃兵可能会向这里流窜,我们只好跟着周家人连夜出走,躲在一个小山的后面。那时妈妈的奶水不足,为了怕三弟因饥饿啼哭,惊动溃兵寻声而来,我只好嚼了一点奶糕喂三弟。那天晚上紧张逃难的经历,以及听到人们所谈的军阀士兵鱼肉百姓无恶不作的暴行,使我那小小的心灵中,对这个社会里压迫剥削人民的反动军阀势力有了模糊的认识,并萌发了将来长大后定要坚决反对和铲除军阀恶势力的抗暴意识。
那场逃难,总算有惊无险地平安过去,我们在辞谢了周家亲戚后,很快回到家里。妈妈平时勤俭持家,好不容易才积蓄了两百块银元,逃难离家前,匆匆忙忙地把银元装在陶瓷坛子里,埋放在家里养鸡的鸡笼底下。回家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去查看埋在鸡笼下的坛子,直到看见所藏的银元仍原样未动,才放下心。因为这番经历,我家对周家亲戚是很感激的,逢年过节,我祖父总要到周家去拜年送礼。他们家有人上门到我家来,我祖父和爸爸妈妈对他们都很恭敬,热情相待,大家相互间的感情一直都很好。躲溃兵的事过后不久,湖南水灾泛滥,这时已在武昌粤汉铁路局工作的父亲就派了人来,接我们全家人到武昌徐家棚粤汉铁路的公寓居住。祖父年老恋乡,不肯离开浏阳,暂时留在老家;其他人就此告别了美丽可爱的故乡浏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