疙瘩

2009/5/19  

孟苏回北京，正好苏丝黄也在北京。闲人相见，分外欢喜。

已经一年多没见了，无数八卦要沟通。刚坐下来，听见咖啡馆落地窗旁阵阵嬉笑，转身一看，一个60来岁的老太太，穿着绣花蓝边橙色棉裙，拿着一张纸躲闪着，一面笑道：“不行……不行……我写的东西……”对面一个穿黑色镶金边短袖上衣圆脸小伙子嘎嘎笑着抢：“没事，没事，我就看看……”老太太打了他的手几下，最后纸还是被抢过去了。两人叽咕叽咕讲了半天，老太太突发娇嗔：“真讨厌……”

苏丝和孟苏看得瞠目结舌。

过了几秒钟，苏丝最先回过神来，扭头对孟苏说：“那小子是个gay。”

孟苏也回过神来，对苏丝说：“管他呢……那也是个年轻男的。”

然后孟苏想起了正事儿，问苏丝：“你跟焯辉怎么分手的？”

苏丝说：“都是我闹的疙瘩。”

苏丝过去两年在一个家大公司做事儿。大公司磁场强，跟黑洞差不多，一个人的时间根本填不满这个无底洞，怎么做都跟欠着公司债似的，心里很歉疚。

刚好那段时间，焯辉的工作停滞，找不着北。苏丝回家，要么不想说话，要么说话，也是说公司的事儿。跟焯辉说话，老觉得他说的不搭调。焯辉脾气又太好，不跟她吵，就顺着她说，越发让她恼火。

“不高兴的时候，他夸我，我也觉得别扭，觉得他夸的是错的。”苏丝说。

一个人心里有疙瘩，如果仍跟着另一个人，就会变成两个疙瘩——两个人关系近了，疙瘩也会传染，所以另一个人如果免疫力不强，不会治疙瘩，疙瘩就会扩大。

不爱自己的时候，会觉得无条件爱自己的人，肯定判断力有问题。

孟苏说：“我一年不见你，你就那么变态啦……”

苏丝黄说：“辞职以后就好啦！”不过这时节也晚了，只好离开那屋子。

苏丝黄变成了焯辉的前女友。早期跟焯辉刚谈恋爱的时候，因为焯辉跟前妻关系很好，苏丝黄还自己折磨了自己一阵子，现在她发现，跟前任保持友谊真是难得的美德。

俩人有时候还一起吃饭，毫无奢望地互相赞美一下，旁人看了还以为是和美的两口子，对自己的负罪感和虚荣心都是很大的安慰。

孟苏羡慕地说：“你们大城市的人变态，已经到了让我发指的地步……”

孟苏住的那个加拿大城市，其人口密度在中国人看来跟乡镇差不多。因为冰天冻地，一年有半年时间，公共生活是要在地下度过的，有点像“微光之城”——大商场小商场之间在地底下连成一片，人在里头走来走去，像鼹鼠。

那样的情况下，人很容易因为寂寞而发昏。孟苏结婚前，有一次一个人在地下商场转悠，买香水。一个男人走过来，黑头发黑眼睛，白皮肤，衣服干净体面，戴着眼镜，看不出是哪里人。他问孟苏是哪里人。因为他非常羞涩，孟苏反而不好意思吓唬他，就回他是中国人。

男人说自己是伊拉克人，第二次海湾战争的时候逃出来的，在加拿大定居，做计算机工程师。孟苏说：“我也是来跟男朋友定居。”特意把“男朋友”强调一下。

男人听完，接着说：“我好久没回家了。我是穆斯林，但是我不是非常传统的穆斯林。我给你看我家照片……看，这是我的护照……”

孟苏心软，同情地听了半小时，还听他讲伊拉克的历史。告别之前他还给孟苏留了电话，请她一定电话他。

从头到尾，都是非常礼貌的，带点羞涩。

孟苏当然把电话号码扔了。虽然还是蛮同情他的：“人是挺昏的，可谁身上没几个疙瘩呢？”

到了30岁，怕的不是心里有疙瘩，怕的是不承认每个人心里都有疙瘩。不承认的话，要么就是跟别人别扭，要么就是跟自己别扭，很容易变成怪物。

苏丝问：“万一是个连环杀手呢？”

孟苏笑：“万一我拯救了一个连环杀手呢？”

感谢那些给我们治疙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