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推开书房的另外一扇窗(2)

一派胡言:阎连科海外演讲集 作者:阎连科


作家手中的笔,原来是双色或多色的,这时就只有单色了。永远是一种颜色了。

第二,书房的外部世界——中国今天的丰富、复杂、荒诞而又充满朝气的现实世界,因为那书房永远关闭着另外一扇窗,当作家探头从书房观察、感受现实世界时,就只能看到半个世界或半个世界多一些。无论如何,如果一个完整的世界必须通过一个窗户才可以完全看到、感知和心领神会时,那么,你的心灵、头脑都只能通过半个窗户去感受,你又如何可以感受完整、全部的真实世界呢?更何况,中国世界之大之复杂,往往是即便我们打开一扇窗户、十扇窗户,就是从那书房中走出来,从那窗户中挣脱身子跳出来,身在其中,达到人和现实浑然一体,我即现实、现实即我,也很难全面、真正洞察和把握现实生活的根本和真谛,更何况你只从那半个窗户中去观看世界呢?

中国作家在今天,几乎大家都会在任何场合说这样一句话,即:今天,中国现实生活中任何一个真实故事都比作家虚构的小说故事更丰富、更好看,也更为深刻和深邃。为什么大家都认识到了这一点,而又没有在大家的写作中表达出来呢?就是因为你知道了现实的深刻和复杂,可你并没有从那书房中走出来,并没有把身子从那被关闭了一半的窗户中挣脱着跳出来。直接地讲,你知道现实的真实在哪儿、复杂和尖锐在哪儿,但你并没有真心和勇气去表达。你钻在书房,手握单色的圆珠笔,因为知道而逃避,因为知道一个作家直面现实的风险、孤独而逃躲在书房中不出来,也不愿用自己的勇气去推开那关闭的另外一扇窗。

有一个问题,非常值得思考,那就是中国作家对重大的社会事件从来不参与、不表态。只做看客,而不做参与者。正是从这个角度去说,我以为包括我在内的绝大多数作家,都应该向80后的年轻作家韩寒学习。在中国的现实中,作家不是社会现实的身体力行者。这就是我今天要讲的第三个问题。即不能要求每个成熟的作家都亲历中国的现实,但也不能容忍大多数成熟的作家都脱离中国现实。中国有很多敏感的大事件。在这些大事件中,中国作家的笔是封着的,口是闭着的,双腿是留在书房和客厅的沙发前边的。除却那种敏感的政治事件,社会生活中的食品卫生,老百姓的医疗和教育,无处不在的商品、商业欺诈和每个人都生活其中的污染越来越严重的、毁灭般的生存环境,在这样的领域,我们也很难看到作家参与的双脚和呼吁、呐喊的文字。当然,并不是作家关注这些才是好作家、他的作品才是好作品。而是说,中国的现实,半是灰暗,半是明亮,而作家书房的窗户,就不应该一扇开着,一扇关着。我们要有勇气推开书房的另外一扇窗,看到现实的全部而非现实的半边脸。今天,一个作家认为中国是彻底黑暗的中国,丝毫没有人权、自由的国度那是错误的、偏颇的,但认为中国一片光明、永远都是白天而没有黑夜,都是日出而没有日落,那也是极其荒谬的。作家要推开另外一扇窗,或从那一扇窗户中挣脱身子走出来,感受和表达全面、真实的中国和中国的现实,要真正洞察到现实中因为光明和黑暗的同在、开放与封闭同在、全球性与狭隘的民族性同在、理想与欲望同在、高度集中的权力与具有高度忍耐力的民族文化性格同在,如此等等,无数的矛盾是在统一之中,人性扭曲的真实性、复杂性、荒诞性,是我们作家要推开另一扇窗户的根本之目的,并不是说揭示黑暗或歌颂光明才是作家之目的。

但是,在今天的现实中,我以为揭示黑暗还是比单纯地夸大、歌颂确实存在的光明好。但可以以自己独有的方式去推开那另外的窗子,以最个性、最独有的方式去写作、表达看到和洞察到的在光明与黑暗交替频繁中大扭曲的中国现实和现实中大扭曲的人的灵魂,则为作家的最终之选择。

2011年11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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