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1月4日写——)死神:准备好了吗?
I(大声):时刻准备着!
在我对下一步的医案咨询,持“放羊”(随意、放弃)态度之后,我看到了死神。
他站在跑道的那一头。
个子极高,脸色苍白。但是一点儿也不狰狞。大约四十多岁吧(神的实际年龄,在脸相上是看不出来的)。向我微伛身子,两臂张开着,那黑大氅,一如鹰翼般扩展着。他很酷。有一张骨感很强、清癯的脸。不说话。
跑道很短,看上去,只有两三米之距。
跑道的材料,大约是塑胶的吧,暗红。
天色亦暗,犹如我们大多数的梦境。
我背对观众,与他相向。
我想,他一定够忙的,每天要接纳那么多到另一个世界去旅行的人,包括其他动物、昆虫。
他预备把我们,都送到哪里去呢?看看他的身边,并不见有一个人影(灵魂)。
我觉得,他是个宽厚的神。
我们常说,培植一个生命不容易,毁掉却轻而易举。也不尽然。
我十岁的时候,住在杭州郊区的留下小和山。大雪覆盖原野。我到一个坡地后面的溪沟里去洗碗。我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轻捷而有力的,和“呼哧呼哧”的喘粗气。一条“大狗”,出现在我头顶的石条子(小桥)上。它停住脚步,盯住我,绿色的眼睛里,射出犀利的光。热气在它的长嘴边环绕。这条“狗”,大得出奇。我站了起来,我们相视着。我并不害怕。我注意到了,它的尾巴并不卷曲,往下拖……后来,它扭头走了,朝着山里的方向。后来,一个提了猎枪的汉子,赶过来。问我有没有看见一条狼。那时候,我很胖,肉一定是很嫩的。我想,大约是死神,想到了我年幼小,又是家里的独子、长子,母亲身体不好,还要留个干点家务,挈领妹妹们的人,使那狼改变了主意。本来,它有足够的时间,咬断我的脖子。
1966年,我十三岁,个子只有一米四十多点。到哈尔滨去串联。又从那里,要到北京去见红太阳。车站在远去2公里的地方,立一牌:×××次列车在此候车。我们排队等了好几个小时,在零下26度的寒夜里。天将放曙。一个站务员大喊,×××次列车,到车站去上车!于是,一场你追我赶的长跑开始。俟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车站,却不让从大厅里进。建筑物右侧,敞开了一扇旁边立着个大烟囱的大门。人流蜂拥而进。我前面抱着个孩子襁褓似的包;背后是一床棉被。个矮力气小,哪里挤得进。有人发见新大陆——烟囱的那一边,有一个小口子,仅容一个半人通过。于是,又往那里夺路。我看看要挤到口子边,被人一弹,落到了那大烟囱的灶坑里。幸好,背后有棉被垫着一些,要不然,我的腰,就有可能被弯折了,整个人被塞进去。我大呼“救命!”没人睬我。可能是没听见。那些强壮而急速的躯体,不断地撞击着我,要把我“砧”进灶膛里去。有人把一个厚绵的背,闷在我的脸上,我又推又跳脚,像一只被掐住了脊背的青蛙。这座大山刚移去,又有一个宽胸膛,堵住了我口鼻,我几乎窒息过去……就在我觉着,我快要去见马克思的时候(那时候的革命者,临危的时候都这么想),突然出现了一个几秒钟的空当,我赶快逃了出来。现在想起来,一定是死神顾及到,此胖胖的革命小将,还肩负重任,不能作无谓牺牲,于是,他阻挡了一下后面人的脚步。
(11月5日写——)80年代初,我刚进报社不久。站在大楼前面的台阶下,与人交谈。“砰!”一个足以砸碎钢壳脑袋的花盆,从二楼图书室的阳台上掉下来,在我脚后不及一米的地方,炸开了……
总之,死神已经特别照顾过我好多次了。这一回,他又没有让我在跨越三月、六月之堑时壮烈——我已经吃到了,开治以来的第九月口粮。我应该感恩。
而且,我觉得,他所做的一切,也是神圣伟大的。设若没有他不知疲倦的无私奉献——收容,那从古至今,神州及世界,诸动物和人类,只能前胸贴后背的站在那里,吃什么去,怎么潇洒得起来。用时髦话来说,是维护生态平衡。
我与他的这段距离——在跑道两端,按照一般的速度,要两年左右才能消弭——如果不做创伤性、摧残性治疗。有两个医生对我如是说。如果去做那“两性”治疗,则有可能飞奔过去,或迁延几个月、半年,与死神拥抱——这是大头;因此而恢复健康,走到五年以上,也有可能,但概率很小,一如中彩票。不做“两性”治疗,也有可能,让我在这段跑道上,作超越五年的徜徉,那概率就更小,一如创造惊世奇迹,不能在计划之内。
——于某事让我感到欣慰和兴高采烈的日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