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老兵不死(1)

生命的微笑:与癌中之王共舞 作者:田虚


《老兵不死》,是一支外国歌曲,赞颂老军人的。每当我看到这支歌目,便要想起我的“小外公”(我母亲的叔叔)。

我母亲说,“小外公”十五六岁的时候,去当兵——那是抗日战争时期——被一支中国军队赶了回来,因为个子矮小,回村的时候,他用衣服蒙着头,怪不好意思的。后来,他参加了新四军。又变成了解放军。又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多少战友,在他身边倒下,因为美国佬的炸弹和机枪。或是冲着冲着,因为饥寒——给养跟不上,倒在雪地里……而他,这个小个子(他永远是那么瘦小),一如既往地活下来了。据我所知,他还没受过什么伤——至少是大伤。授军衔的时候,他得一杠四星。本来,凭着他的经历,还有几个文化,也许可以少校、中校、上校……这么一路的升上去。可是,由于嘴巴没管牢(其实,他一向还是蛮谨慎的),讲了几句所谓有“右倾倾向”的话,要不是老上级护着,可能连军职都要丢掉。后来,他的“正营职”,就成了“老不大”。一直熬到粉碎“四人帮”,堂堂正正地离休了。回到老家,他成了县里关心下一代委员会的热门人物。我到他家去,只见墙上贴着许多小朋友的书画作品——原来,他在家里开了个辅导班(自然是义务的),丰富孩子们的课余生活。进行革命传统教育,也是免不了的。捎带着,让自己的书法水平,长进了一截。来请他去作报告,讲战斗故事的学校,得排队。他总是有求必应,忙得比人家在职的还邪乎。某年,他被评上了省里的先进。他的事迹,上了省报。一直到某年某月某日,他被查出患有胰腺癌,才告别他的小朋友。

住在省城的医院里,病危通知单,发出好几张。这胰腺癌,是癌中的大哥大之一,凶险得很。据说,在美国,也是治愈率颇低。家里已经给他准备了后事,“寿衣”做了好几套。他不住地呕血,医生觉得,他连“死马当做活马医”的资格,也没有了。我们去看他,他说不动话,连点点头,都是要用推动泰山的力气。但从他那微睁的眼里,以及颊面的轻轻牵动,投给我们的信息是:我没事。你们放心,我一定能活下去。他要安慰我们。每天,一般的输液,已经不能解决问题。我姑婆(他妹妹),用米、菜以及什么别种物质,熬出来的“营养汤”,通过一根细管子,给他鼻饲……奇迹产生了,他没有马上去向马克思报到。医生说,除了医疗条件、他的家人服侍周到,他的心力,起了关键性的作用。这是一个老军人的顽强毅力。他回家乡去了,他能走路了,他还登山,小朋友们,又围住了他,关于上甘岭,关于他和他的战友们,一把炒面,一把雪……的故事,又流淌出去。这么欢欢势势的过了七八年,他又被送到杭州来——癌细胞扩散了。因为医院里床位紧张,他只能躺在走廊上。我去见他,他坐起来,也困难,只能欠着身子,向我打招呼。他的脸上,依旧浮着镇定自若的微笑,仿佛只不过是要去参加一次新的战斗。还不住地感谢,我为他想办法,得到了床位。可是这一次,马克思召唤他急了——回到老家,与癌魔抗争了七八个月,没能让奇迹再发生。临终前,他对子女说,不要去叫××(指我),他工作挺忙的。他把要对组织上、家里交代的事,一一交代了,然后,安详地合上眼。听他家人说,无论疾病,把他折磨到什么程度,他从来都没有哼过一声。愈是疼痛难熬,他愈是镇定无声,闭着眼睛,默默地与癌魔拼刺刀。

在我从照片上,认识那个大尉“小外公”起,直到他过世,无论是我看到,还是听别人说起,他给我的印象,总是那么从容不迫,笑口常开。他从来没有被生活的磨难,压倒过。他那瘦小的体躯,与那巨大、惊人的毅力,形成鲜明的反差。正如海明威所说的那样,“你尽可以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老兵不死,他那笑吟吟的脸面,永存在我的脑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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