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这几年,我和林木森每周六都会在麦当劳打一天的工,早上一起去,晚上再一起回。
无论春夏秋冬,回来的路上,我们俩总是一人手里抱着一个大杯的饮料,或是可乐或是雪碧,边走边将其中的冰块丢到嘴巴里,使劲地嚼。
就像现在。初秋的傍晚已是寒意明显,林木森穿了一件黑色薄夹克,衬得肤色更白,眼睛更亮。然而这位深具青春偶像气质的美少年,此刻却高高地鼓着两边腮帮,正作势要将又一个冰块送进大张的嘴巴,与里面的“同胞”胜利会师。
如果要用一种树木来形容林木森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白杨,因为挺拔,因为亮眼,因为骄傲,更因为都是那样的抗寒抗冻。
我在旁边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问出了一个一直想问的问题:“你到底最多能一次性吃几块啊?”
林木森瞥我一眼,忽地将杯底朝上,一仰脖子,只听“哗啦啦”一阵响,他转过头,得意地戳戳自己那被撑成了大肉包子的脸,冲我竖起两根手指比了个“V”,双眼眯成了一线天。
我目瞪口呆,无言以对。
偶像之所以成为偶像,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保持神秘感。他们必须是光芒万丈的,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比如,应该没什么人能接受自己疯狂迷恋的明星,会在厕所里脸红脖子粗地便秘……
同理可得,估计那些哭着喊着对林木森表达此情此意至死不渝的姑娘们,若是看到眼前这一幕,基本也应该都会幡然醒悟立地成佛。我以手遮面,哀叹:“麻烦你也稍微注意一下身为校草的个人形象好不好?”
林木森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吐字有些含混,“用不着。”
“啊?”
他终于费劲地咽下了嘴巴里所有的碎冰,原地蹦跶着呵了几口白气,“对你用不着,哥们儿之间装什么装啊?”
看着他微微泛红的鼻头,我忍不住热泪盈眶。
把多年的暗恋对象给活生生地处成了好哥们,真是善勒个哉啊…… 重新振作了精神,我决定商讨正事,“那既然咱俩是哥们儿,就不能暗地使绊子坑人对吧?”
林木森轻飘飘回了句:“没办法,大家都是哥们儿,只能坑不在场的了。”
“……你又没通知我到场!”
他将最后的冰块消灭光,耸耸肩,“故意的。”
我:“……”
好在毕竟关乎班级大事,刚刚卸任的班长大人总算还剩些许责任心尚未泯灭,于是不再扯淡认真解释:“那帮家伙浑是浑了点儿,但决不会成心跟你一个女生为难的,所以这个位置由你来坐最合适。因为其他人无论换谁都一定会有人不服,又何必为了这么点破事而伤了兄弟之间的感情呢?放心吧,就算真有什么麻烦事,孟爽也都会帮你搞定的。况且,大学最后一年每个人都很忙,忙着考研、忙着找工作,或者忙着黄昏恋、忙着分手,又或者……”他突然顿了顿,将夹克衫的拉链拉到衣服的顶端,怕冷似的缩进大半下巴,声音听起来有些闷,“忙着出国。”
这番话虽然听起来很有道理,但做惯了平民百姓的我,依然对这个从天而降的领导职位有些接受不能。尤其是当我想到,这就意味着大大扩充我与那位新班主任沈佑之间的交集时,想死的感觉就更加排山倒海,遂做垂死挣扎,“那你干吗好好的忽然不做了啊?咱们的班委会不一直都是流水的委员,铁打的班长吗?”
林木森转过身,望着那个已经离我们很远了的麦当劳黄色大“M”标志,忽地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今天,是我最后一次在这儿打工。”
我愣了一下,“你换别的工作了,还是……”
他却并不理我,双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倒退着慢慢走,“其实那时候,我看你也跑到这家店来,还以为你和那些女生一样,是故意找机会接近我。”
我虽心中仿佛惊涛拍岸,表面却维持着风平浪静,只是不小心捏扁了手里的纸杯,没喝完的可乐溅得满手背都是,“你你你……你想太多了……”
“没错,后来才发现的确是我想多了。因为没有哪个笨蛋,会用这种方法来追人——同时做几份兼职,一天到晚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关键在于……”他停下脚步,仍未收回远眺的视线,只淡淡道了句:“你根本,就不是为了钱。” 一个趔趄踢到路沿石,我疼得龇了龇牙,又咧了咧嘴,倒抽了半天冷气才好容易憋出一句:“你你你……你怎么知道姐不差钱的?”
林木森抿抿唇,“因为入学时,我恰好无意间看过你的档案,我爸恰好跟你爸一样也是做建材生意的,而我又恰好听我爸提起过你爸的大名。”
我已经没工夫去研究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倒霉催的“恰好”,只是忍不住有些被抓了现行的恼羞成怒,“这么说,你从一开始就在耍我?!”
他话语悠悠,“怎么,难道你不是应该感谢我始终没有拆穿你的骗局,而且还一直配合着你演戏吗?”
我:“……” 想来我憋屈至极的苦逼德性很有喜感,终于将目光转移到我脸上的林木森,轻轻笑了开来。
他的性子冷,向来很少笑,可一旦笑了,便必是真心真意,眉眼弯弯。用一句又酸又矫情的话来形容,就是春回大地。
于是在这样的暖风吹拂下,我所有的脾气都顷刻化成了被蒸发的春水,杳无痕迹。
挥挥手,我努力抬头挺胸展示着自己大度为怀的优良秉性,“罢了罢了,本来我还一直犯愁要怎么跟你坦白,这下好了,咱们两清!”
林木森表情严肃地点点头,“本来我也一直在犯愁要怎么就故意给你介绍那么多份工、等着看你出洋相的看戏心态作出解释,不过既然你说两清,那我也就勉为其难同意了吧!”
“……”
我深呼吸,再深呼吸,提醒自己一定要保留质问的立场和理智,“我知道了,你当初定是看死了我坚持不下去!”
“这不明摆着的?”
“……”
我被他毫不犹豫的高度认同给噎得默了半晌,继而又慢慢被一股异样的情绪填满胸腔,情不自禁地轻声说道:“其实有很多次,我也以为自己会放弃的。”
“那么,又是为了什么而最终坚持下来的呢?”
林木森转过了身,缓步向前,留下这句听不出任何情绪的问话,还有一个我默默注视了无数次,早已刻入心底的背影。为了什么……
为了不想辜负他的好心,还有,为了不想放过哪怕一丝一毫与他有关的联系。因为那些工作是他托人给安排的,便哪怕再难再累也甘之如饴。
所以瞧,有的时候,一个看似不可能的坚持,理由却往往很简单,真的很简单。 “辛阔,我想,我会记住你的。”林木森并没有等我的回答,或者说,并不需要。寂静的林荫小路回荡着他既轻又重的脚步声,还有清冷的带着几丝未散碎冰味的话语,“在异国他乡遇到困难的时候,只要想想你一个家境那样优渥的女生,都能靠着自己打零工读完大学,我还有什么坚持不下去的呢?”
我浑身发木地跟着他,偏大脑转得极快,“你要出国?”
“申请资料提前办妥了,下个月就走,先过去熟悉一下环境。”
“怎么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
“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也对……”我无声地干笑,又想起走在前面的人根本看不见,于是使劲揉揉已然僵硬的脸,拼命让语气变得轻快起来,“和女朋友一起去吗?”
“嗯。”
“真好。”
“是啊。” 天边炽烈的火烧云不知何时已悄然隐去,于是周围的一切都是那样的暗淡,像是游戏里被秒杀扑地后的场景,只余了无尽的黑白。
接下来,我和林木森又东拉西扯了很多东西,气氛一直很好很热烈,我却下一秒便完全不记得刚刚究竟说了些什么。
这种诡异的放空状态一直维持到我进了寝室,坐在床上发了半天的呆,才忽然觉得肚子里像是有只小猫在挠,而且这猫还没剪爪子,挠得我心肝脾肺肾一抽一抽地疼。
我喜欢的人要离开了,和他喜欢的人一起。
于是这场暗恋,终将不再只是感情上的遥不可及,还要加上远隔重洋的千山万水。
原来,即便没有抱任何希望,却也依然还是会绝望的啊…… 承载了无限纠结的泪水刚刚酝酿到眼眶,还没来得及滑过我四十五度角扬起的面庞,欢快的手机铃声便骤然响起,瞬间将我醍醐灌顶。
无暇顾及被轰得七零八落的忧伤,我接起电话一声大喝:“谁!”
那边沉默了两秒,大概在缓和被震的耳膜,“吃炸药啦你?”
“沈佑?”
“叫沈老师。”
“……你怎么有我号码?”
“因为我是你的沈老师。”
“……”
“哪儿呢?”
“宿舍。”
“干吗呢?”
“待着。”
沈佑“哈哈”一笑,完全无视我显而易见的懒得答理,“那正好,赶紧到我这儿来一趟。”
“什么事?”
“导师让我帮忙带小孙子,我没经验,就想到你了呗!”
我呆了一下,“可我也没经验啊!”
“怎么没有?”沈佑含着笑意的声音明明很好听,却让我莫名地有了种不祥的预感,“我不就是你带大的?”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