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冲这个人是典型的技术官僚,朝九晚五,老老实实做好自己的本质工作,最多也就是喝点小酒,回家陪着老婆孩子过小康日子。虽然不讨领导的欢心,也从来不给领导添乱,按部就班等着升职的机会。我查过他的档案,他的年终考核还算良好,有两年还被评为单位的优秀工作者。
按说这么一个尽职尽责、不上蹿下跳的人,不应该被头儿整啊。我师兄说,林冲倒霉,就在于他不上蹿下跳,也就是高俅所谓的清高。在权力黑洞效应的作用下,政治权力向特定利益集团高度集中,并产生了严重的挤出效应。在整个政治体系中,中间的生存空间极度变小,要么成为走狗,要么就是敌人。走狗可以分享相应的政治与经济利益,敌人只能等着被消灭。
作为高俅的部下,林冲始终保持着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这对于以高俅为首的政治利益集团来说,是绝对不容许的。既然你要清高,不愿意当走狗,那对不起,你得把占着的位置让出来给那些愿意当走狗的人。林冲看不出这一点,他以为做好本职工作、不得罪人就够了,殊不知他早得罪人了。既然自己觉悟太低,不主动卷起铺盖走人,对不起,人家就要用非常的手段来解决了。他的同事王进就特别聪明,一看形势不对,自己溜了。
高衙内要办林冲老婆,终于引发了这场迟早要来的清除行动。一切似乎都在一种合理合法的程序上展开。这就是高俅和李逵的区别。李逵要灭一个人,只能用斧头往别人头上砍,可高俅掌握着公共权力,他可以用看似体面的方式玩死你。尽管是陷阱,林冲也承认,自己有错,谁让你莫名其妙地提着刀闯进白虎堂军事禁地呢。作为帝国的军事官员,这些常识性的戒律他不可能不知道吧。
按照大宋的律令,持刀闯入白虎堂,不用辩解,推出去砍了算了。好玩的是尽管高俅提前打过了招呼,可开封府的一把手滕府尹 并没有这么干。为何?他虽然畏惧高俅的权力,但他并不是高俅这个利益集团的,他属于别的利益集团。他不会让高俅玩得那么舒服,原本的死刑改成流刑,意思很简单,老子给你添乱,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
如果没有不同政治利益集团或明或暗的斗争,不管提出任何辩解理由,林冲是不可能活着走出开封府的。政治利益高于法律,这是官场的游戏法则。高俅心里明白,但他也无可奈何。后来他给我谈起这件事,还忿忿不平,说:滕府尹这个王八蛋,明里哥长弟短,暗里专跟老子作对,本来按照规矩,把林冲办了算了,他倒好,放了出去,害得老子亲自动手!我说后来你不是把那个滕府尹给办了吗?也活该这孙子倒霉,在家里跟老婆说大老板的坏话,他不知道,他的管家是老子的人!高俅解恨地道。
在清除林冲的行动中,除了高俅,另一个关键人物是陆谦,林冲的朋友。在跟林冲交流的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谈及高俅,林冲总是以太尉相称,可对陆谦是一口一个畜生。我师兄说,在官场上混久了,人就会养成这样的奴性。在林冲看来,高俅整治他也有合理的成分。他认为自己有错在先,上级修理下级,天经地义。至于理由,很多时候并没那么重要。
陆谦则是个例外。在林冲看来,陆谦这种出卖朋友的手段,是极端的不仗义和无耻。其实,林冲在这个问题上太幼稚了。一个人混在官场上,他首先具备的是政治属性,其次才是人的属性。一切要服从政治利益,这是原则性问题。陆谦要成为高俅的走狗,往上爬,唯一的办法就是投其所好。帮助主子干掉政治敌人,跟送钱送酒送女人有多大区别呢。即便在黑社会,如果不帮着大哥去砍人,也是混不下去的。
但林冲命不该绝,这都是命运莫名其妙的结果,因为他莫名其妙地认识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朋友鲁智深,这个人总会在他快完蛋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出现。大家都说,鲁智深够朋友,这个问题要辩证地看,如果鲁智深也想在官场上有所作为,他还会这么够朋友吗?幸运的是,他活着只是为了痛快而已。
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林冲亲手宰掉了陆谦等准备加害他的人,把自己推向了人生的绝境。因为杀死朝廷命官,不管是否属于正当防卫,他就是死一万回也百口莫辩。尽管流淌在他心中的血液告诉自己原本属于那个体面的白社会,而不是在他看来很不入流的黑道。但是他已无路可走,为了生存,只能委屈自己,暂措在某个强盗窝里,等待重生的机会。
林冲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可以改天换地的英雄,他只是一个朴素的小官僚,他渴望着平静而体面的生活,但这一切已不可得。在漫天飞雪中,他怀揣着柴进的介绍信,一步三回头,艰难地走向了水泊梁山。也许他更希望那是一份朝廷的公函,召唤他回去,回到东京他熟悉的生活中去。
在给老板的调查总结中,我的结论是:林冲是个老实人,受了高俅的排挤与追杀,无路可走,应聘到梁山泊工作,是一个业务能力强、组织纪律性好、值得信赖的好员工!
老板看了我的报告笑了笑,语重心长地告诉我:小羊啊,关键不是他是不是老实人,关键是他是不是自己人!后来的事实证明,老板的确比我有远见、经验丰富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