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知我心
1
他在大学联考前一天,被震怒的父亲锁在房间,因为他的父亲发现他偷偷报考刚成立的关渡艺术学院戏剧系的专业课考试。他因此考大学考得极差,调到他极不喜欢的学校科系。周围的同学男生每天打弹子、打麻将、和女朋友同居混青春,女生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最大的志愿是考上空姐或者当英文秘书。每天坐车去台北淡水上学,他无比寂寞地想念建中那票老同学曾经有那么多远大的志向。他在心里发誓:一定要转学考回台大和他们团聚。
在台铁淡水列车站还没拆去的旧月台上,他和一样考得不好掉到铺仁大学、曾经暗恋的老同学偶尔看到彼此。那男孩是建中橄榄球员,当然是异性恋,不可能对他有任何情愫。时常碰面诉苦谈心好像酝酿了暧昧不明,让男孩利用这种气氛向他借了一笔钱,从此一辈子消失不见。他突然觉得再也受不了这一切烦闷,低下头干呕却吐不出来。
他困在淡江那年的记忆中,几乎只有两个片段,第一段是有一天大一语文老师李元贞穿着透明得阳光都透得过去的白色洋装走进来,说起当年校务会议全体动员痛骂“美丽岛事件”时,他的耳朵就自动耳鸣,什么都听不到。还有一段是一个教西洋文学概论的老先生,摇头晃脑状似昏庸,其实意在言外地演绎了上古天神砍磔了雌雄合体,男男女女,四只脚四只手,太过骄傲的文明初始人。从此这些分离的阴阳人,终其一生,惶惶恓恓,在茫茫人海中寻找自己失去的另一半。
2
一九七七年,爸妈逃到美国之后,我和弟弟妹妹搬回新店老家,跟阿公阿嬷住。爸妈央求在台大对面开西装店的三姑姑收留姊姊,到她高中联考考上好学校为止。姊姊已经在长安女中读二年级,爸妈怕转学影响她的功课。
那几年,三姑姑其实也被爸爸倒了许多私房钱,她完全不敢让三姑丈知道。连她西装店里裁布的欧巴桑①都被牵连,最后都得靠三姑姑负责善后还钱。但三姑姑还是让姊姊住下了。
台大对面的新生南路,那时叫大学口,一排都是矮房子,三姑姑的西装店叫“永安西服号”,殷实朴素稳扎稳打,两层楼的铺子上头搭了给学徒住的铁皮阁楼。在那个年代,裁缝是个要三年四个月才出师的专业性很强的行业。两个台湾南部乡下来的愣小子住在阁楼上,每天得起个大早,帮头家娘(老板娘)扫地打杂,一整天埋首布尺熨斗大剪刀里,随着收音机里传来凤飞飞的《祝你幸福》,用粗哑的嗓音跟着哼唱,日起有功,耗过流水年华。
三姑丈是不爱讲话的外省老芋仔(外省人),老夫少妻,娶到小他三十岁的三姑姑之后,一切家中大权交给三姑姑掌管。他就整日埋头量身裁布,以他大陆老师傅的纯熟手艺,一套一套裁缝西装、衬衫和卡其大学服。三姑丈整天闷不吭声,忙到打烊,顶多自己小酌高粱,偶尔走去杂货店买包香烟,对家里发生的事从不议论。三姑丈会带我们去宝宫戏院看邵氏的武侠片,张彻、楚原的电影是他的最爱,什么《流星蝴蝶剑》、《天涯明月刀》啦,一边看一边从西装裤里掏出零钱要我们自己去买零嘴和饮料。
3
姊姊能留在台北让我们好羡慕。跟新店屈尺破落的木屋、阒然的乡间比起来,只有姊姊继续留在原来的世界。我们仨被剥夺了一切,无父无母,只有年迈操劳的阿公阿嬷,日复一日,要我们挑柴生火,喂鸡包球①。我们仨在没有变化的乡间想念过去的一切。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我们是如此羡慕能留在台北花花世界的姊姊。
所以,在少数阿嬷特准我们去台北的时候,我们真的会疯狂地玩个够本。整个大学口的小孩子一呼啸二三十个,在巷子里用块碎砖画了好大的藏宝图形,分成两国,捉鬼寻宝,吱吱怪叫。厮杀到精疲力竭还不够,晚上又到黑猫猫(黑幽幽)的台大校园冒险。傅园和醉月湖旁边的树丛暗影都有一对一对不要脸的大学生在偷着亲嘴。小孩子眼疾手快,我们准备了水球看准了就砸,砸了之后没命地跑,好像一次也没被捉住。
只是,我当时不太懂,为什么姊姊好像越来越沉默,脸上罩着早熟的忧愁的神色,不太跟我们这群小孩在一起玩了。后来我读初三那年一样为了联考,借住干爸家的阁楼苦读一年,有点懂了姊姊当时寄人篱下心里的隔阂。干爸干妈其实对我蛮好,每天帮我准备有鱼有肉的便当,比阿嬷家的丰盛多了。他们一直说要我吃得好,才能专心拼联考。可是那一年除了吃饭下楼,吃完了我就快快上楼,几乎分分秒秒待在阁楼闭锁的小世界里。这不是自己的家,我一下楼原本自然欢笑的气氛就会僵了一秒,干爸全家开始客气地对我这个寄宿者嘘寒问暖,问我习不习惯。
4
“昨夜,多少伤心的泪涌上心头,只有星星知道我的心。今夜,多少失落的梦埋在心底,只有星星牵挂我的心。星星一眨眼,人间数十寒暑,转眼像云烟,像云烟……”
新店的我们仨和台北的姊姊,不同的借宿者每天同时扭开电视荧光屏,晚八点钟一定准时收看台视的《星星知我心》,随着剧情的进展偷偷流眼泪。吴静娴演的苦命妈妈秋霞和早熟压抑的大姊石安妮秀秀,一集又一集地试着和冬冬、弯弯、佩佩、彬彬团聚,费尽千辛万苦。我早就知道真实的人生也是一场没有止境的通俗剧,蕴藏了多少待解的谜底。只是,我家的这场戏,并没有圆满的大结局。
父亲和母亲在去美国两年后签字离婚。在离婚十分不寻常的那个年代,所有的亲戚尽量不让我们知道这件事。在耳语与突然噤声的缄默中,我们最后还是知道了这个消息,毕竟我们过早地学会了察言观色。我心里稍微愣了一下,其实并没有太难过。我有点偷偷高兴妈妈终于脱离父亲的霸道专制。父亲一贯那么盛气凌人,对妈妈从无好脸色,我自然倾向同情母亲。那也是我某种心理图像的自然反应吧。
(我却忘了,在他们年青时代,母亲是如何对抗整个外婆家族的反对,爱上父亲这个贫穷少年、暗房师傅的。他们之间有多少过去,或许缠绵悱恻,可能体谅扶持,昔日走过的无言时刻,是我不可能知道的。)
我自以为正义地彻底谴责父亲,妖娇的外遇阿姨阿珍给善良的母亲带来的伤害,在我心中历历如绘。我的世界楚河汉界般地黑白分明,裁定爸爸和阿珍是偷情者、败德者,在邪恶的诱惑下毁灭了我们家庭的完整。妈妈含辛茹苦,完美无瑕,值得获得整个世界的敬重。我当时并不知道,日后的感情路上,我轮流替换着不同的角色,和每个人都一样。爱的棋戏中,有时我是背叛者爸爸,有时是辛苦无辜者妈妈,更常是诱惑者阿珍阿姨。
5
隔了好些天,表妹对我耳语,姊姊知道爸妈离婚的那天,蒙着棉被偷偷哭了一个晚上。睡同个房间上下铺的表妹,被姊姊压抑的抽泣惊醒,一夜没办法睡着。我这时才真正开始难过起来,姊姊的悲伤情绪传染了我,我也好几天不言不语。阿公阿嬷知道这窝幼兽再度领略人生的重击,在那些时日对我们小孩格外关心。爸爸妈妈真的离了婚,意味着我们家真的无法重圆。可怜啊!这几个小孩真正无父无母了。只有我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我其实一点也不在乎父亲与母亲离婚。
我难过的是,知道我的姊姊内心深处原来那么渴望家庭完整,即使她比我更早熟地察觉父母亲的婚姻是一件硬撑住的定制服,上头布满哗哗嗦嗦的裂痕,随时就要毁损。由过去的青春情爱、拥有的四个孩子、共同的打拼奋斗、复杂的外遇龃龉,盘结交错的叹息与忍耐硬撑住的婚姻,内里早已千疮百孔,父亲母亲早已经走到临界线。
而我更心疼的是,原来,我的姊姊继承了母亲的隐忍韧性,相信一切都可以撑过去的。太阳升起,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我愤怒姊姊竟然跟妈妈一样,即使面对霸道的父亲,也还是一直忍耐,认命地要自己相信事情总会好转。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爸爸当年到了纽约之后,其实只待了几个月就离开了美国东部,独自飞到洛杉矶。他根本没有心思要和妈妈重建破碎的家。爸爸把阿珍阿姨接到洛杉矶同居,在好莱坞日落大道的华人摄影小铺修底片,供养他们两人的爱情生活。阿珍阿姨不是吃得了苦的人,她很快就甩了爸爸,回高雄开钢琴酒吧,寻找更好的新的出路。父亲也跟着回到台湾,不顾可能坐牢的危险,紧随阿珍,飞蛾扑火般追寻爱情。爸爸回到台湾之后,大言不惭地说要到高雄拓展新市场,搜刮了阿嬷姑姑们剩余的私房钱。他信誓旦旦地跟大家保证,他这三年来在美国学得最新的商业摄影术,一定能在南部东山再起,连本带利把钱还清。爸爸并没有追回阿珍阿姨,床头金尽,父亲脸色灰白地回台北。
他从此一蹶不振,成了人生中彻底的失败者。
6
有一次,我腻在三姑姑家玩,她整理旧衣物,突然发现一封父亲在洛杉矶时期寄给她的长信。她看也不看一眼,刷地好用力把好几页信纸撕得粉碎。我无比困窘,毕竟是我的亲爸爸,她的亲哥哥啊。三姑姑根本没注意到我的满脸通红,一面继续整理东西,一面絮絮唠叨:“只知道拖累老母兄弟姊妹,阿爸阿母都那么老了……”
爸爸刚从美国回来的那些年,常对着我们四个小孩说妈妈的不是。爸爸详细讲着他如何忍辱负重几乎跪下来求妈妈,看在四个小孩的情分上不要离婚。纽约律师楼里,大阿姨带熟识的美国律师前来逼爸爸签字。“你们都不知道你们那个大阿姨有多坏!”爸爸不断重复,妈妈如何狠心地一直坚持离婚:“我没有想到你们妈妈那么绝情,连四个小孩都可以狠心不要,一定坚持要离婚。”
听着听着,我总是分神在想,父亲是不是希望借此博取一些我们对他额外的爱。我头痛欲裂,如恍惚的精神分裂者,一字一句清楚地看到那年妈妈写信的字迹不再娟秀,斗大凌乱地重复写着:“你们要原谅妈妈,一定要原谅妈妈。是你们的爸爸强迫要我在离婚协议书上盖章的。妈妈什么都能忍,妈妈什么都可以放弃,只要不离婚。妈妈跟你们爸爸说,有两个家庭不要紧,你和阿珍过你们的生活,我绝对不会打搅你们,只要为了小孩不离婚就好了。你爸爸不肯,你爸爸就是不肯。你爸爸说爱情的世界容不下一粒沙!”
我想,父亲在我们生命中缺席了那么多年之后,仍然从未看到这个破裂的家里粉身碎骨的每个人心里面对爱的无比渴望。我们每个人都孤独,包括父亲自己,在分离的世界,跳着单人舞。① 欧巴桑是日语直接发音,原意是大嫂、阿姨。泛指中老年妇女。到了台湾,这个词实际已经变味,引申为三八型妇女。
① 在过去台湾穷苦的人家,常常全家一起做外销手工加工,赚取微薄的工资,补贴家用。我们家当时就在客厅,全家一起包装要外销到美国的花花绿绿的塑胶海滩球挣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