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区?东西南北中,从哪一个方向开到市外都是郊区!你说具体点儿行不行?”
“疗养院。”
“疗养院?那是什么鬼地方?你不说清楚我往哪儿开?”
“我……一个有军宣队的疗养院。”
“军宣队?……”
胖子司机的脸终于向她转过来了:“哎,你神经正常吧?”
“不对不对……我刚才心里想别的事儿来着,说错了。是一个有旧水塔的地方……水塔下边原先有铁道……”
“是……那儿啊!明白了!”
于是出租汽车向前开去。
一对儿拥抱着亲吻着的人儿的姿态,在红卫兵肖冬云的注视之下,终于改变了一次。那穿短裤的女孩儿的一条腿朝后翘了起来。她比拥抱着她的小伙子矮半头。并且,她不是踮足用自己的唇向上去凑小伙子的唇,而是将头向后仰着。仿佛,小伙子揽住她纤腰的手臂一旦放松,她的身子就会朝后倒下去。这使那吻她的小伙子的头,不得不动物饮泉似的低俯着。红卫兵肖冬云看得不免一阵阵心里热潮涌动。她曾在小说里读到过情爱描写的片断。但她长到如今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两个年轻人拥抱亲吻,而且互相拥抱得那么紧,而且彼此亲吻得那么久,而且是公然地旁若无人地在人行道边儿上!难道男女拥抱的感觉亲吻的感觉真的是像小说里描写的那么甜蜜那么令人陶醉吗?那究竟会是一种怎样的令人神情迷幻的滋味儿呢?如果小说里的描写是夸张的,那么他们为什么许久不分开甚至连姿态都顾不上改变呢?红卫兵肖冬云想入非非,一时忘了寻找妹妹拯救两名红卫兵战友的义不容辞的责任。当出租车驶过,将那一对忘情的人儿的身影抛后了,她忍不住仍回头从后车窗望他们……
胖子司机瞟了她一眼,以一种近乎助人为乐的语调说:“姑娘,要不要我停了车,让你看个够?你耽误的时间我不收钱。”
肖冬云立刻将头扭了回来。她羞红了脸无济于事地说:“不,我不是……我没有……”
“得啦!甭解释。哪个少年不热恋,哪个姑娘不思春。”
肖冬云从小说里读到过“思春”一词。并且曾偷偷地查词典,明白了其实就是姑娘想与男人亲爱在一块儿的意思。同时,认为那是一个姑娘最下贱的心思。尽管词典上可没这么注解。
她感到受了极大的侮辱,转脸瞪着司机抗议地大声说:“我不是姑娘!”
她原本的意思,是想强调她是一名女红卫兵,而且是一名“万水千山只等闲”的长征队的女红卫兵。但话说了一半,蓦地想到自己的红卫兵身份是绝不可向这个司机暴露的,于是将后半句话及时吞咽回去了……
“不是姑娘?那你年纪这么小就嫁人了?”
胖子司机成心挑逗她多说话。三十来岁的他其实顶喜欢自己车上坐的是三十岁以下的女乘客。他认为一路上和她们言来语去地逗逗闷子,是计价器显示以外的另一种“收入”。
“你胡说!”
红卫兵肖冬云脸上又一阵发烧。
“那你说你不是姑娘是什么意思?是你不是处女的意思?”
“你!”
“处女”一词,也是她从小说里读到的。也是偷偷查词典才明白了意思的。对方竟敢朝不是处女方面想她,不仅使她感到受辱,而且使她大为恼怒了。唉,唉,肖冬云啊肖冬云,你怎么这么倒霉呢?怎么上了这么一个不要脸的流氓开的车呢?她很想命他停了车,自己下车一走了之。可就在那会儿,忽然的又想到了妹妹想到了两名红卫兵战友。不能下车呀。小不忍则乱大谋呀!但她真是备感屈辱啊!堂堂红卫兵,被一个流氓一句又一句地言语调戏,是可忍,孰不可忍?但自己却只有敢怒而不敢言的份儿!要是在家乡县城里,要是在别的城市里,而不是在这座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儿的城市里的话,不一顿皮带抽得他跪地求饶,磕头如捣蒜那才算便宜了他呢!……
红卫兵肖冬云由于备感屈辱,由于自己所落的敢怒而不敢言的境地,默默地流下了两行英雄气短之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