铮了又嚓嚓,嚓了又铮铮,这是能够被听见的寂寞。一锯一锯,锯锯锯的是光阴。有时疑心自己是在慢性自杀。为了排遣寂寞,我便搜索枯肠,找些有趣的话同联手说。联手显然也有这种要求。于是在我和罗师傅之间,互相交代历史,彼此流通见闻,无所不谈。当然,一不谈国事,二不谈文化。这两门他一窍不通,而我也不敢谈。我们的谈话总是先说夜梦,后说晨餐,再说今天走在街上又看见了一些什么--这方面的内容特别丰富,某个当官的戴了高帽子游街示众啦,本镇名人李疯子又在街上抓锅魁吃啦,某人喝醉了在街上同某人打架啦,某男和某女乱睡被捉住啦,某人骑自行车被汽车撞死了啦,谁家夫妻双双到镇革委打离婚案啦,造反派某司令轰闹派出所啦,东街某饭馆卖甜烧白啦,一位农二嫂卖猪的钱被扒窃了气得去跳水啦,等等等等,都在我们口头发表,一一加以评论。所见所闻流通之后,我们又说彼此的家务事。我家的巴白鸡生了个双黄蛋啦,他家的幺女子吃多了屙痢啦,等等等等,都能触发我们的联想,引绎出一大堆废话来,够我们咀嚼半天。罗师傅最感兴趣的是听我谈大城市的花花世界,吃的什么,玩的什么。年轻时候他到成都去过一次,尽管是住在金华街一带破烂的鸡茅店里,每日在北门大桥河滩地上拉锯。如今在穷困中偶然回首,在他,那已是最美丽的记忆了。罗师傅听我谈,听得又香又甜,拉得愈来愈慢。必待我猛还他几锯,他才清醒,想起“吃口奶奶”还得“又来锯”。
可怜的解匠,悲欢全不由己。碰着料好解,其乐也融融,眉开眼笑,一边拉一边找话说。碰着料难解,火冒八丈高,肚子里阴骂掌墨师的祖宗,用一个最难听的动词。阴骂继之以阳骂,骂木料,骂马杆,骂抓钉,骂撑钉,骂天气太热,都用那个动词,动词后面还要加上“死”字。联手之间因料难解彼此都不耐烦,你责怪我,我责怪你,一句话不对头便吵起来。在这方面,我的涵养并不比罗师傅好,也常用那个动词,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有一次解硬料,罗师傅生闷气,一只牛虻飞来叮他的腿。本来一拍便可打死,但他不。他放下锯子,一扫手活捉了那只牛虻,细心撕掉双翅,然后放它到锯屑中去乱爬,骂道:“让你狗×的去饿死!”随即嘿嘿一笑,享受了报复的快乐。
解匠最恨深藏在木料中的石质的或铁质的异物,哪怕丁丁一点,也会打坏一排锯齿。重新锉好锯齿,至少也得损失半小时的活路,少拿钱啊!如果接二连三打坏锯齿,那就惨了,这一天的买米钱都挣不回!解料六年,打坏过多少次锯齿,已经没法说清。我用手锤敲抓钉,从木料的锯缝内挖出过深藏的卵石、碎石、小砾石、角钉、大钉、寸钉、毛毛钉、断钉、铁丝、鸟枪霰弹、箭镞、砖块、瓦块、煤块……有一次解一株大皂荚树,三次打坏锯齿,从树心内挖出三条像匕首一样的耙齿,每条长六寸。原来这株为人间洗濯污浊作过贡献的皂荚树,在它年轻的时候,曾经被愚昧的乡民指控为“树妖”“木魅”,说它作祟害人。谁家失火了,谁家死人了,谁家闹鬼了,都说是它在作祟,从而移罪于它。乡民讲阴阳五行,金是能克木的,所以那些失火死人闹鬼之家先后三次用铁锤敲钢质的耙齿,楔入树干,以便克它。几十年后,树干已经长得很粗,三条耙齿就被包藏在树心内了。“树也有冤案呢。”我想。